卻說彼此扶持的兄妹二人“反目”,為的卻是瓦片他阿爺。
對瓦片來說,他阿爺再怎麼寡言暴力,卻實實在在将他從襁褓裡養到七歲大,哪怕隔三差五動起手來,也曉得這是自家獨苗,手上收着勁。
可對彼時的草垛來說,這人便是那惡鬼怪物,滿口黃牙猙獰可怖,成日拳打腳踢,四處揚言要打死她。
小孩子又怎麼感知不到惡意呢?
她曾對甯娘說過,若無瓦片護着她,她是真覺得那人會殺掉年幼的自己。
她當時才三四歲,幼時記憶可能消散,但那種恐懼早已深入骨髓,成為成長過程中不時的陣痛。
這一點跟瓦片是說不通的,他雖願意帶着她逃出去,等長大了回過味兒來,卻覺得自己至親之人到底沒下死手,他也做不到完全扔下他不管。
是以到了這半人不鬼的上了年紀,需要人照看一二時,瓦片覺得自己需要出把力。哪怕隻是回縣裡做營生,個把月下鄉去看看這人缺不缺米糧,将來人去了給他摔盆,也算盡了做孫子的本分。
這便是他前些日子為何回瑪瑙鎮,又為何能跟王家姑娘一拍即合的原因了。
但謝至卻無法釋懷。或許幼時她也曾介懷自己身份,混沌于被人唾罵虐待乃是她從出生起便有的原罪,因而當年是不恨的,也不敢恨。
可幼子何辜?她讀書明理,跟獬豸一樣識善惡辨忠奸,長到今日便曉得有恩報恩,想要她命的也不願一笑泯過。
因此兄長要為那人養老送終的選擇她理解,但覺得膈應。隻願将這些年的積蓄悉數給了瓦片添喜,自個兒倒是關起門一封書信斷了聯系。
前因後果聽完,趙惟明也隻得歎息。這事兒怪誰呢?兄妹倆誰都有自己的苦衷。
兩個人的選擇他都能理解,因此不便插手,趙惟明佯裝嚴肅将他攬過來:“我的提親帖子可不是這麼好拿的,快來幫為師參詳這些個迎來送往的帖子該如何下手。”
瓦片凝神一瞧,眉一挑:“夫子,别的不說,這事兒準兒給你辦的妥帖。”
他來府城六年,尤其是這兩年跟着少東家識墨鑒寶,認了不少官員鄉紳家門。
偌大個府城,哪些人的禮能收他不一定能明白,但哪些人東西是燙手山芋他還是曉得幾分利害。更别提回禮輕重、各府宅忌諱,他好歹比這幾年閉門念書的趙夫子明白些。
瞧着來了個能幹的,趙惟明樂得脫手,慢悠悠地回了屋,又拿了一方上好的硯台來給瓦片瞧:“來幫為師掌掌眼,這方松鶴延年硯如何?送給華老太爺可送得出手?”
他學生年紀不大,對這些頗有研究,隔着綢布拿起來上下一瞧,再輕輕呵氣:“堅似青銅潤如玉,夫子,這可是老坑洮河?老坑洮河之中,鴨頭綠是極品,這方鹦哥綠雖然次之,但其膚理缜潤、雕工精細,價貴在其次,但更要緊的是有價無市啊!
華家老太爺愛硯,據說去年生辰,華家二老爺送了一方紅絲石硯給老太爺祝壽呢。”
瓦片見獵心喜,這一行當要想做得久,眼睛就要見識過好東西才行。這般珍品叫他見着,說是掌眼,實則是夫子又在找時機教他了。
“好小子!之前隻聽阿至說你對墨頗有研究,沒想到還能一眼認出老坑洮河,這鹦哥綠我都看走眼了,沒成想被你小子一眼點出來了。”
更何況對老太爺情況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他這學生以後差不了。
“術業有專攻嘛,像夫子說過的,多學多看總是沒錯的。”
做學徒不像做學生,得“偷師”。沒人會再像夫子那般傾囊相授,他這雙利眼,也是在一次次偷師不利後,挨罵挨罰中練出來的。
瓦片輕輕将這方硯台放回桌上,念念不舍,“夫子,這硯台是哪兒得的?”
“綿州。”趙惟明嘴角勾起,好似溫和無害:“還得多謝綿州的安訟師忍痛割愛。”
還真是忍痛割愛,不過安訟師這份心可不是對着他的。
安訟師這一兩年緻力于給牆角松松土,老想見縫插針地讨好甯娘,這方安家文玩鋪子的“鎮店之寶”,也是他時不時拿來孔雀開屏的寶貝。
本來趙惟明也沒打算對這人怎麼樣,誰想跟個纨绔置氣?
可偏偏他這“官配”都到綿州了,那安訟師還敢故意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字正腔圓叫他“趙大哥”。
後面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了——誰叫他拜托甯娘去問這方寶硯買不買時,安訟師自己腦袋暈乎沒把持住,點頭說真要賣呢?
至于等點完頭,趙惟明才現身道明真正買主是他,安訟師氣得快撅過去,這就不在他的考慮範疇了。
好在安訟師本人雖不靠譜,但他爹卻是個講誠信的生意人,最終還是讓趙惟明以一個肉疼的價拿下來——整兩年收的束脩打水漂了。
想到這兒還是有些牙疼,趙惟明笑得嘴角微抽:“多的就不必問了,買個硯而已,為師這點錢還是不缺的。”
缺,他缺的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