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清捏着他的下巴,朝着那形狀優美的唇瓣上輕輕落下一吻。
如蜻蜓點水,并非她那占有欲極強的纏吻。
季長箜怔忪眉眼,心口竟隐隐有些失落。
“家主,到了。”
一簾之隔,季長箜依偎在姬宣清的懷中。
馬婦的聲音将兩個亂了心智的男女拉回現實。
季長箜這才注意到自己差點坐到姬宣清的大腿上,如遭電擊,倏然坐直。
承受夫郎重量的姬宣清少了這力量,半個身子都空落落的。
她撫平衣上褶皺,一馬當先下了馬車,就站在車架旁,朝着簾内伸出一隻手。
等了半晌,才等到那人姗姗來遲落下的手。
二人兩手交握,姬宣清一個用力,便将車廂中的清冷美人拉入懷中,外袍遮掩他消瘦的身形,就這般将其抱入翰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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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長箜應是在落竹院受了奴仆的冷眼,并不喜青空以外的人伺候。
因着出入皇宮,打扮得也需要隆重些,青空被人打暈,現下還未清醒。
季長箜便隻能自個坐在鏡前,慢慢将頭發繁複的發飾摘下。
“不要硬扯。”
姬宣清眼睜睜看着一隻發簪珠玉上勾連了幾根烏發,忙放下手中茶杯,坐在季長箜身側。
她雖對男子梳妝沒有什麼研究,但簡單的拆發還是能做到的。
“這麼一扯,便扯下許多,看着我便心疼。”
這些日子,這樣酸掉牙的情話她幾乎能信手拈來。
她甚至說完,還偷偷瞥了眼鏡中美人,那人蹙眉,似在苦惱什麼。
“怎麼?可是弄疼你了?”
姬宣清動作更輕,如此問。
季長箜聽着她說話,恍惚的心思收回,從鏡中看到她那張受了傷的面容。
幸而隻是臉頰有些青紫,并未損傷容顔,還是那個風度翩翩的戶部侍郎。
“我自己來就行,你的臉受傷了,該上點藥。”
姬宣清從鏡中見着自己發青發紫的顴骨,說不出的滑稽可笑,她今日就不該說那些話,頂着這面容,連憐惜都博取不到,怪不得長箜今日還有猶疑。
她郁悶的神情并未逃過季長箜的眼睛。
他一邊對着這纏金銅鏡拆發,一邊偷瞄姬宣清如何笨拙為自己上藥。
白皙的面頰糊了一塊發黃的膏藥,破壞了原本如玉般的美感。
季長箜幾乎忍不住想笑,但一想到那人怨念模樣,又生生忍住了。
他抖動的肩膀沒逃過姬宣清的法眼,她今日心潮彭拜,有許多話想同季長箜說。
奈何傷了臉,頂着這尊容說話,姬宣清怕适得其反。
一盆冷天從天而降,她心中的小火苗一下子就熄了大半。
沐浴更衣後,她便上了床榻,再不發一言。
等着季長箜披散着烏發,揉着酸澀的肩膀,朝床榻走來,她早就貼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了。
“姬宣清,宣清。”
他試探地喊着她的名字。
那人翻轉身子,面朝内裡。
這是真睡着了?季長箜吹熄大半的蠟燭,隻在距離床還有一定距離的地方留了一隻燒得昏暗的蠟燭。
再接着他脫了軟底布鞋,同姬宣清的并排放在床榻邊,四隻鞋依偎在一處,好似他二人平日裡坐得極近的場面。
他嘗到了嘴裡莫名的甜味,收回目光,他朝床榻内裡翻去。
那人方才嫌他吵,對着内裡,此刻正與他面對面。
顫巍巍的紅雲慢慢爬上季長箜的面頰,二人呼出的氣在小小的空間流轉,她側着身子,完好無暇的一面露在外頭,受了傷的顴骨陷在松軟的枕頭中。
“姬宣清。”
他又晃了晃她的肩膀。
“宣清,妻主……”他锲而不舍地喊着。
姬宣清睡得面頰都泛起了紅潤的光澤,昏暗的燈光看不太清。
季長箜隻能感覺到被中的熱意愈發明顯蒸騰。
許久不曾得到回應。
真睡着了,季長箜不免有些失望,可又松了口氣。
随即他朝着她的位置慢慢挪動,直到躲進了她的懷裡。
他摸索着環住她的腰,那人僵着身子。
這人分明沒有睡着!
她在裝睡?
季長箜心中郁悶,知道她又在逃避妻夫之事。
趁着她裝睡不反抗,貼在她心口的肌膚上作亂。
一股涼涼的風從心口鑽入,姬宣清不敢動。
她隻怕自己心猿意馬,逞一時之快,再令他喝下一碗避子湯。
“長箜,别鬧。”
姬宣清似從夢中醒來,帶着極重的鼻音說道。
“今日妻主也有興緻,為何要拒絕我?”
昏暗中,姬宣清倏然睜開雙眸,片刻的黑暗後,他端正文雅的五官慢慢在她眼前浮現。
他似乎嘴角還挂着嘲弄的笑意。
“妻主口口聲聲說心儀我,可說到底還是嫌我年齡大了,又身子不好,不願多折騰,是也不是?”
他話說的銳利。
姬宣清沒曾想到他有了這樣的心思,從前還年輕的時候,二人便隻有初一十五才會例行妻夫之事,那時她忙也曾跳過此日。
那時,他都沒什麼反應,怎麼到了現在他反倒變得敏感起來?
“怎麼會?”姬宣清忙攬住他細瘦的腰肢,薄薄的裡衣下是兩處凹陷的腰窩,姬宣清的手便卡在此處。
二人貼得極緊,姬宣清能感受到他的躁動。
“今日我是真的有些累了,再過三日又到了日子,我這次好好陪你,可好?”
姬宣清忙哄他,
“我自然也是極想的,但我到底打傷了葉良,明日還得去皇宮請罪呢。”
“夫郎便體貼我這次,可好?”
她說的可憐兮兮,季長箜的心就軟了一半。
可說的可憐,到底還是為了推脫。
大約是今日與姬宣清交了心,又或者他心底多日的忐忑急需一個地方傾訴。
季長箜苦笑一聲,低低歎了口氣,問道:
“你知道我們成婚多少日子了嗎?”
“還有幾月便有七年了。”
他這般說着,姬宣清亦回想起剛同他成婚的日子,她對他既歡喜又抗拒,那種複雜的心思糾纏了多年。
“長箜是擔憂七年之癢,你我二人各自生厭?”
姬宣清信誓旦旦,
“我絕不會讨厭長箜。”
上輩子他們的感情堅持不過五年,七年之癢都沒挨到,可姬宣清知道那都是自己鬼迷心竅,被權勢蒙蔽了眼睛,這輩子她改過自新,别說七年,便是二十年她也會待他如初。
“姬宣清,還有幾個月便七年了,可我一直都未曾懷過子嗣,你不覺得奇怪嗎?”
季長箜支棱起身子,緊緊盯着她的雙眸,不願錯過她分毫的神情。
“這有什麼奇怪的。”姬宣清翻過身子,平躺在床榻上。
那人锲而不舍将那張清冷的美人臉湊來,姬宣清能看出他眼底的急切,她摸着那人滑嫩的面頰,不由覺得好笑。
“便是沒有孩子,難道你就不是我的夫郎了嗎?”
姬宣清反問。
“同你一般大的女子,家中孩子不說幾個,便是侍君也添了幾房,你就沒想過?”
季長箜舔了舔嘴唇,試探地問。
“長箜,這些我都不在意,你知道的,從前我的心中權勢占了大半,你占了小半,再容不下旁的東西,而如今你占據了我整個心思,我怎麼可能再添上幾房小侍?”
姬宣清鉗制着他的下巴,想着若是這張小嘴再說出什麼不動聽的話,比如勸她納侍,她便要狠狠欺負一番。
“可是妻主……”他頓了頓,那雙水潤的眸子突然浸滿了溫柔。
“可是妻主,有個孩子是我的期望啊。”
“不論是男是女,隻要有一個孩子,我便滿足了,我已經朝着三十年歲去了,再過些年歲,我便再無懷上孩子的可能,我真的拖不起了。”
他這般說着,可憐巴巴隻用眼角去瞥她。
姬宣清的面色實在沉得可怕。
并非她不想,而是婚前季子昀便同她約定過不能讓體弱的季長箜孕育孩子,長箜的父親便是體弱懷子撒手人寰,季長箜本就身子骨不好,生個孩子能折騰去半條命。
“長箜,就我們兩個不挺好的嗎?我已經沒有母父了,也不會有人催促你懷孕,嶽母也心疼你,也不會想着你生下孩子,你為何要給自己這樣的壓力?”
“你知道的,我不太歡喜吵鬧的孩子。”
“别說了。”
季長箜聲音缥缈,猶如天外之音,他聲音平平,幽幽道。
“妻主,你一直在騙我,對不對?”
“你總說你不歡喜孩子,可是從前隔壁王大人家中誕下麟兒,你我一同前往祝賀,我看着你抱着小娃的動作尤其娴熟。”
“你明明就是喜歡孩子的,你見着我進來了,慌忙将王大人的孩子放下。”
“還有……”
他吐出一口濁氣,
“我聽聞,孟家表哥有一孩子流落在外,妻主也很上心,不是嗎?”
姬宣清的睡意立刻醒了大半,她慌忙解釋,卻覺得自己說的任何的話都顯得尤其蒼白無力。
“孟家表哥此前所嫁非人,那女人賭光了家産,便将他發賣,害得他骨肉相離,那女人實在可恨,很快就輸光了那筆錢,又賣了不過四歲的小娃。”
“我偶然搭救了表哥,聽着這事情,便想幫他一下,并非是對這孩子上心。”
“旁人的孩子再好,與我又有何幹系?”
“是啊。”
季長箜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她,如是說道,
“旁人的孩子自是比不過自己生的,我想要一個你我的孩兒,這不好嗎?”
他沒說的是,自從他從管家那處知曉此事,便做過幾次噩夢。
他夢見,巨大茂盛的楊樹下,孟影白玉冠發,做大戶人家主君打扮,依偎在姬宣清身側,還有個樣貌可愛的男孩在一側捧着書本,央着姬宣清教他認字。
他多嫉妒,他嫉妒得嘴中都彌漫着苦味。
他怕,怕自己真的沒有孩子,夢中的畫面便會成真。
他可以像一年前避在落竹院一般,缺少衣食,有時病得不輕,但他知道這姬府中自始至終就隻有他一個男人。
他從未聽說過姬宣清同哪個男人來往密切,更不會帶到家中。
阿母一直以世家公子的要求去規訓他,但到底隻有他一個孩子,難免寵得嬌縱,他的嬌縱不在明面,而是在内裡。
他的占有欲極強,受不了一點感情的不潔。
他身子不好,不生過幾年便生不了,而姬宣清呢,還在壯年,願意為小的男子前赴後繼。
更何況現在母親流放,他便是受了這委屈,也不會有人為他撐腰。
姬宣清一派沉默,她的嘴唇抿得極緊。
季長箜話語中句句透露出的不安,是這般的明顯。
“長箜,你同我說,認真說,你為何一定要孩子,難道就是為了什麼人生圓滿?”
“我不信,你雖是世家出身,可内裡也有不羁的一面,我不相信為人夫的責任你看得那麼重!”
季長箜沒說一句話,他的額頭死死抵住她的心口。
“長箜,若你真的如此傳統,早該為我張羅小侍了,不是嗎?”
姬宣清的聲音悶悶地從胸口傳入季長箜的耳中,他猛然睜大了雙眸。
“你終究還是在意了,是嗎?你現在是覺得我犯了男訓了?”
他的聲音尖利地可怕。
姬宣清意外的沉默了,她沒想到自己的試探竟然一擊就中,試探出了他的真實想法。
大概,季子昀執意要求她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打壓她的官途,其實未必沒有季長箜的影響在。
作為母親她最是清楚兒子的脾性,他的占有欲,他對愛情的幻想。
季子昀應該也沒想到竟會遇到她這麼一個如此符合季長箜幻想的女子,文韬武略不說精通,都有涉及,還是赫赫有名的狀元娘子,甚至到了十八歲竟沒娶親,也未有親事。
更重要的一點,她沒有背景,極好拿捏。娶了她季家的兒子,往後便要用一輩子去圓他的幻想渴求。
“長箜,你要孩子就是因為心中的不安吧,從前季家好好的,五年間你從未想過要孩子,如今季家不在京中,你怕我背信棄義,違背對你的承諾?”
姬宣清的喉嚨有些艱澀,“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喜歡那個你幻想出來的美好妻夫關系?”
季長箜縮在她的懷中,僵硬着身子,他不曾想到姬宣清真的那般敏銳。
“嗯?長箜,你回答我啊?是不是隻要是個有才華的女子,樣貌不錯,還待人溫和,願意一輩子隻要你一個人,且沒什麼背景,你母親能約束她一輩子不娶他人,你便願意嫁給她?”
他應該說話的,可是他的喉嚨中仿佛被堵上了,令他辯駁不得一句。
這深藏在心底的欲望,終有一日被搬到台面上,他是貪心了。
在這個女子地位遠遠高于男子的世界裡,即便是皇家的帝卿也要遵守三從四德,全沒有前朝的開放,聽聞前朝還有男子稱帝,且他的妻主也文韬武略樣樣精通一路扶持他登上帝位,不離不棄。
他也曾幻想這般的情愛。
姬宣清說的話是實情,他就是按照她說的那樣在尋找自己的妻主。
若不是她姬宣清,而是什麼王宣清,林宣清,他也願意嫁。
可,可是,姬宣清到底對他來說是不同的,他們那麼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啊。
況且年輕男女相看,各自心中不就該有一把尺子嗎?
按着心中的要求去找另一半有什麼問題?
季長箜沉默着不說話的樣子,落在一直等着他回答的姬宣清的嚴眼中,她立刻就明白了一切。
到頭來,傻的竟是她。
姬宣清掀開薄被,踩上鞋。
方要起身,便感受到腰間的拉扯。
那人倔強地拉着她的衣物,兩隻細嫩的指頭崩得發白,可憐兮兮的。
可姬宣清冷硬着心腸,她的腦子太亂了。
她需要冷靜一下。
上天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便下意識将死前的幻想當成了執念,所以才會在季長箜這一頭栽了下去。
“别走。”
他拼命搖着頭。
“妻主,别走。”
晶瑩的淚珠順着他光滑的面頰蜿蜒而下。
即便是哭,他也沒什麼聲音,大家公子的風範拿捏得不錯,不怪她第一眼便淪陷了,為了娶他答應了那麼多過分的亂七八糟的要求。
上輩子就是當了權臣,竟也沒想過其他男人,真真是喝了他的迷魂湯。
連孩子後代都舍了,若不是母父早逝,放在尋常人家早就被打折了腿。
姬宣清苦笑着拉扯自己的衣角。
冷聲說道:“放開。”
“不放。”
他倔強地拉扯着。
“那妻主呢?難道你娶親便沒這些盤算,隻是因為喜歡我?”
“難道不是因為我的長相家世?”
姬宣清神色複雜,轉頭看向他。
“是,我也是。”
季長箜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些澀澀的笑意。
可心中到底也不舒服,他不想姬宣清也是權衡再三才娶了他。
可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如墜冰窟。
“我就是沒什麼見識,一眼就喜歡上了你,才會答應你們季家那些不合理的要求。”
“但至少有一點,我從未有過利用季家的心思,可你母親卻總覺得我心懷不軌,打壓我的前途,令我走過多少彎路。”
季長箜面色一白,他強撐着辯駁:
“我沒想過的,我隻以為母親不會給你季家的助力,畢竟母親位列太傅,一品大員,大部分官員便是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品官員。”
再接着,他意識到什麼,猛然擡頭,看向姬宣清。
口中喃喃:“原來你,你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我。”
姬宣清兩眼一黑,惱羞成怒,徹底扯下他的指頭,摔門而去。
屋内隻餘下季長箜抱着疼痛的關節,盯着那袅袅一點光,面上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