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的五月初九,黃道吉日。
年甫十三的嬴姓儲君,披着黑紗制成的輕薄衮服,由百夫長羅穆斯駕車,在盛裝騎士的簇擁下,遊行于鹹陽街巷,經過低頭仰視的百姓面前,把他們驚得目瞪口呆。
未來的神州之主,看起來比他身披雙結禮袍的混血侍衛還不像中原之人!
王子的鼻梁,遠高過一般秦人;
端正的顔面,白如塗粉;
明亮的雙眸,凹陷如泉;
滿頭棕發結為卷髻,好似一團黃金毛線。
“喲!咱們太子爺怎麼是個‘紅毛鬼’啊!“
一位中年婦女忍不住叫出聲來,然後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犯上,變得噤若寒蟬起來。幸好,鑼鼓喧天中,大秦儲君及其侍衛并沒有聽到她的大不敬之言。
旁觀人群裡的這位女秦人,穿上了自己三十年前結婚時的 “曲裾”深衣,當年纏繞了她纖體三圈半方才到頭,然後用兩尺兩寸的絲帶紮住她的蠻腰——
可今天盛裝列席太子成人禮的她,已經發福到隻能勉強将曲裾纏裹一周,然後用不合時宜的布帶束緊她三尺三的粗腰了。
“什麼紅毛鬼?”旁邊一位老大爺自發地糾正道,“我們大秦王家是從商臣飛廉、惡來父子一脈相傳的華夏血脈!千古一系!無非是,太子爺的生母是外族公主罷了!”
旁觀者們紛紛将目光投向這位消息靈通人士,讓他便愈發得意,繼續透露隐情。
“不要說當今太子扶蘇,”老頭子說道,“就算今上嬴政也有胡人血統咧!”
秦國作為諸夏的一員,官方場合自然是尊卑有序、等級森嚴。但是關中一帶依舊保持着淳樸的上古民風,老秦人們之間讨論王家,還是習慣性地直呼王室成員本名,如同周室東遷後的秦部落戰士稱呼帶領他們浴血奮戰将關中沃野從犬戎手中光複的酋長。
“别看王上現在深藏不露,”消息靈通人士繼續,“但是老夫曾經親眼見過剛從趙國回國即位的嬴政和他的母親趙姬。很顯然,這位後來的趙太後是西方之人!
……
回到那個料峭的春日。
羅穆斯心懷忐忑,跟着文武官員上了馬車,離開了私塾,然後駛上了他曾經在下面露宿的複道,最終抵達一座宏偉的宮殿,并被告知:這是太子居住的“東宮”。
一名郎官跟跟羅穆斯解釋,他即将擔任太子殿下的貼身侍衛,
還表示他的養父們也得到了通知,也會被接進宮裡居住、養老。
接下來是為期半個月的禮儀培訓,羅穆斯完成得十分順利。
在一個良辰佳日,羅穆斯換上一身精緻的戎裝,被帶到了一間氣派的廳堂。
正席空着,一個黑衣男孩背對着所有人,兀自把弄着唧唧複唧唧的蝈蝈。
郎官朗聲宣布:“新晉侍衛拜見太子殿下!”
羅穆斯便跪在地毯上,向男孩瘦小的脊背叩首兩次,同時高呼:“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吓得竹籠裡的蛐蛐都不敢唧唧了。
接着,羅穆斯擡起頭,男孩也轉過身。
兩人四目相對,先是雙雙小吃一驚。
片刻後,這份驚愕便完全轉換為了一種傾蓋如故的好感。
因為,一眼就能看出,兩人都是同一類人:父母之中一方是華夏、另一方則是徹底的外族;生于大秦,長于大秦,熱愛并忠于大秦,卻很難被血統純淨的老秦人們所接受。
“平身!”太子給侍衛下達了第一道命令。他剛下完令,馬上又前傾身體,對羅穆斯做了一個攙扶的動作,仿佛生怕對方不照做。
羅穆斯便穩穩起身,按照儀軌站到了儲君的左側身後。
“都退下!”殿下對視野裡的所有人說,“未經召喚,不得擅自上殿!”
一番話,盡管發自清越的童聲,仍舊力拔千鈞、不怒自威。
“諾!”衆人作揖,然後紛紛退出殿堂。
那個時代的中國人都是這樣豪邁,說起話來嘴巴張得很大,“諾”字的發音更像是“呐”。
室内就剩下主仆兩人了。主子突然轉向奴仆,問:“若木,這是你的名字嗎?”
“是的,殿下,”羅穆斯低着頭,用正在變聲的嗓子答道,“卑職生來就由娘親起了這個名字。”
“本主跟你定個約,好不好?”太子盯着對方說,“私下裡,我叫你若木,而不是‘侍衛’。然後轉過來,你叫我‘扶蘇’,而不是‘殿下’,就像咱們秦人從古叫到今那樣,”
到目前為止,羅穆斯完全能适應宮裡的一切規矩。
但被要求打破規矩,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于是侍衛便呆呆立在原地,一聲不吭。
“好不好?”太子望着對方眼睛,又問了一遍,但也沒有直接下令。
“遵命,”羅穆斯有點結巴,“殿……扶蘇。”
“若木,我問你,”太子又說,“你剛才猶豫什麼?是怕本主嗎?”
羅穆斯的腦筋轉得極快,脫口答:“并不是,殿……扶蘇。其實卑職剛才思考的恰恰是您的名字。”
“什麼?”扶蘇問。
“《山海經》雲,”侍衛吊起了書袋,“西北大荒,有一對相伴生的雙樹。其中的智慧樹就叫做若木,而另一顆生命樹叫做……”
“叫做扶蘇?”太子追問道。
“是的,”羅穆斯回道。
“我一直在想,”扶蘇思索着說,“父王給我起這個名字,究竟是何用意。單知道這是一種樹,但為什麼不起名叫桃樹、李樹、桑樹,他老人家始終沒跟我挑明。所以關于咱倆名字上的吻合……”
十三歲的大秦儲君,高舉着裹在大袖下的稚嫩臂膀,把手搭在抱拳作揖的侍衛肩頭。
并沒有多少華夏特征的小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用清脆的嗓音說道:
“本主權當都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