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太子的侍衛,羅穆斯是不佩刀劍的。
并不是說他級别不夠、或者不被信任,而是未成年儲君的“侍衛”,與“禦前帶刀行走衛士”分工不同。
後者重點在“衛”,屬于戰鬥人員;
前者重點在“侍”,本質上是陪太子讀書的玩伴兒。
在學習東宮儀軌時,羅穆斯已經清楚這一點了。
但是當羅穆斯履職之後,他驚訝發現,盡管扶蘇身旁晝夜有人待招,除了東宮門口有崗哨,宮牆院内壓根就沒有武裝衛兵!
就拿夜班勤務來說吧。每晚打了一更,太子爺就要就寝了。寝殿就位于主仆二人初見的正堂後面。
羅穆斯需要整晚守在一門之隔的正堂裡,與其說是在護駕,不如是在傳令。
王上可能會在深夜裡發一些敕令給太子,讓他起床後執行。
這些書面指令都是由小臣送到東宮侍郎,由侍郎帶進正堂,交給值夜班的侍衛。
最後視情況由後者立即叫醒主子,或者留到打了五更,太子爺起了,再行轉交。
儲君起床後會有一系列梳洗、用膳和早課,一直要忙到接近正午。這期間,羅穆斯就可以下班休息了。午後開始,侍衛工作便會繼續。
至少規矩是這樣定的。
但對于扶蘇這樣一個青春期男孩,規矩的力量有多大呢?
他有一百種方式可以打破規矩,而不被父王察覺。
比如,他讓羅穆斯私下裡像鹹陽市井之徒之間那樣直呼太子的本名。
再比如,打了一更,他也許裝模作樣地上床就寝,但等下人都去了,便會從寝殿裡溜到大堂,跟值夜班的羅穆斯聊天、玩耍。
當然要躲着侍郎們,但這也不難。
隻要羅穆斯的尖耳朵見到堂外石階上傳來哒哒的腳步聲,便會讓主子立即躲進寝殿,假裝還在睡覺;
等人走遠了,繼續出來消磨無心睡眠的漫漫長夜。
大堂的正席,也就是儲君在會客時應當正襟危坐的位置,安了一個竹制的靠背。
太子爺跪坐時,可以把正在長高的脊背靠在上面,以糾正自己平時羅鍋八翹的坐姿。
但在秘密的夜談中,扶蘇最喜歡穿着襪子踩在錦席,然後一屁股坐在靠背頂部,仿佛真成了一個膝蓋不會打彎兒的胡人。
“若木,我問你,”太子這麼坐着,問側席上坐姿端正的侍衛,“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的,扶蘇,”羅穆斯已經習慣了如此稱呼。
“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也沒有嗎?”太子又問。
“也沒有的。”侍衛回道。
“那是因為你媽媽生完你就死了嗎?”扶蘇追問。
侍衛搖搖頭,說:“家母一直疼我到了十五歲,然後才随家父去了。”
“哦,對,”扶蘇全都想起來了,“你說過,她是被自己的兄弟們逼死的。你還說,已經把她的遺骨遷到了官家墓地,本來不打算理你的舅舅們。但心虛的他們知道你當上了太子侍衛,連夜把房子賣了,大難臨頭一般跑燕國去了!”
男孩兒繼續兀自絮叨着:“咱秦國人犯了事兒往燕國跑,幾乎成了傳統了。去年在大殿上行刺父王的刺客中,有個叫秦舞陽的,祖上是秦穆公時代從八百裡秦川遷到塞北苦寒之地的。那幾個刺客還假裝帶上了叛将樊於期的人頭,也是躲在燕國的朝廷要犯……”
羅穆斯并沒有在聽。
剛才主子把傷心事又倒騰了一遍,讓羅穆斯心裡很不是滋味。
其實,這些事情現在重新翻出來,所造成的心痛肯定比第一次經曆時要小很多,也比扶蘇第一次問起來的時候要小。
盡管不願意重溫傷痛,羅穆斯對于主子不會有任何隐瞞。
扶蘇顯然從侍衛平靜的面容中捕捉到了一絲異樣,便打住話茬,連聲道歉:“唉,對不起,不應該再提這些。我一開始想問你是不是家裡的獨苗。你說是,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你跟我一樣,母親都是難産死了。”
這下子,扶蘇想到了自己的傷心處,紅着眼睛說:“可你比我好太多。因為你還能時不時去看看先妣的墳,我的母親,一位不知名的外國公主,遺體已經被歸還給她的子民。而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麼國家,在什麼地方!”
說着,太子殿下便抽泣起來。羅穆斯連忙遞上手帕,壓低聲音說:“主子,小心被外面人聽到!”
扶蘇強忍哭泣,擦幹眼淚,繼續哽咽道:“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父母親十五年間為何隻有你這一個獨苗。”
“呃,”羅穆斯覺得有些難開口,但他對主子不會有任何隐瞞,“那是因為,家父作為一介商人,把錢财看得太重。國法規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我出生後,假如家父再要一個二胎,哪怕是跟小妾生的,一旦又是個男孩,那麼将來就隻能要麼分家、要麼多交稅了。”
羅穆斯把此事抖摟出來,自覺是在自曝家醜了。本以為主子會把商人家庭嘲笑一番,誰知扶蘇緊鎖眉頭,望向他,問:“你父親怎麼想的,你怎麼會知道?”
羅穆斯愣了片刻。被問到這個問題,就像是當年在私塾上,年高德劭的師傅一臉嚴肅地問他:“你說,人為什麼要吃飯?”
世上有兩種問題會讓人不知道怎麼接:最難的問題和最簡單的問題。
因為後者的答案是再普通不過的常識,所以就讓人嘀咕問題是否由更深層的意味。
被主子瞪了好久,羅穆斯結結巴巴答:“因為……我親口問過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