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駭浪間,一座壯偉阙門,孤立于漲潮中的暗礁之上。
石門側邊被鑿空成形了一個把手,讓劉恒得以系泊前輩營造的結實舢闆。
兩阙間的“秦東門”三字銘文沐浴着朝陽。
而青年所居的海島已經縮小為西邊洋面上一顆青苔石子了。
筆架般瘦高的二十二歲漁人盤腿坐下,一邊檢查抛網,一邊等待五彩的“人鳐”如期而至。
顧名思義,人鳐有着鳐魚的扁體、長尾,卻把如翅的寬鳍換成修長的觸手,就像人有四肢,而它們遊起泳來也像人。
而每一條人鳐,都呈現出某種鮮豔無比的色彩,五顔六色,一應俱全。
人鳐現身中原,已有百年。
自從秦昭王擊敗魏國,吞并了黃河與汾水的交彙口,龍門瀑布附近的漁夫便每每在一網鯉魚裡找到一兩隻斑斓閃爍的小水妖,其肉幹澀,其腦膏腴。
有大膽者,生食一勺肥腦,立馬心智錯亂,餘生裡反複念叨着:“末日降至!末日降至!”
那之後,百姓隻要捕獲怪魚,碰都不敢碰,立即便送交官府。
後者将人鳐收集起來,用土法榨油的方式瀝取它們五彩斑斓的體.液,并用其加工彩陶。
沒人知道,黃河與汾河交彙處的人鳐什麼時候遊進了大海,但肯定是在漁村建立之前。
三十年前,始皇帝剛駕崩的時候,苦命的百姓都盼望苛政能有所緩和;但盼來的,卻是二世皇帝變本加厲到了匪夷所思地步的殘民以逞。
于是,天下黔首,奮起反秦;喋血三歲,大破官軍。
但在一個霧霾霾的清晨,一股非人的力量,突然降臨在殷墟受降的起義者頭上。
頃刻間,霹靂大作,鬼影憧憧;殘垣之下,焦屍縱橫;十三萬條好漢,半晌就化作冤魂!
少數幸存者逃到這島外之島,藏匿于石匠曾居的工棚。
而地勢最高的屋舍,此前已被一名幹癟、聾啞、瘋癫的流浪漢占據,村民呼之為“狂叟”。
這怪老頭兒從不跟人來往。
每月的“朔”日,幾乎看不見的新月貼着太陽運行,正午和午夜都是漲潮的高峰“滿潮”,而日出和日落時分則是落潮的低點。
趁着低潮,狂叟就會涉水登上西邊的大島,采集蘆葦。
帶回家後,将蘆葦杆切為薄片,然後經緯相交地疊加起來,最後壓成兩尺寬、四十尺長的橫幅卷軸。
到了每月的“望”,正午時分同樣會出現滿潮。
每到望月的次日,狂叟就要劃着一葉孤舟,駛向大海中的“秦東門”。
到了午時前後,五彩缤紛的人鳐便會圍繞着海上的石阙遊動。
狂叟便用抛網網住滿滿一舢闆的人鳐,帶回到自己的窩棚,咀嚼幹澀的苦肉,吮吸肥碩的腦髓——也許他就是這麼瘋的。
同時榨幹它們的體.液,制造出各色顔料。
準備停當,狂叟便足不出戶,在蘆葦制成的長卷上日夜作畫。年複一年,卷接一卷。
每當海島上有村民決心跳出這潭死水,前往都市闖蕩。
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的狂叟必然現身渡口,手持一件魚膠密封的竹筒,裡面裝了剛剛完成的畫卷;
呀呀怪叫着,嘗試把卷軸硬塞到遠行者手裡。
結果可想而知:聾啞人被一把推開,竹筒滾落在地,被他趴下.身子拾起來。
凡夫俗子,并不關心狂人的塗鴉。
劉恒關心。
他生在這海村,父親劉邦是反秦起義小頭目,一度占據鹹陽。
但不明不白地,劉邦與這萬世之功失之交臂了。
自從躲進了小島,劉邦懶于勞作,怨望不休;白天困覺,夜裡則在妻子呂雉經營的酒館嬉戲胡鬧。
當年,呂雉嫁給年長十五歲的劉邦,是因為村裡的大仙算出此人前途不可限量,不會終老于亭長之位。
女兒劉元,兒子劉盈,都生在祖龍統治的黃昏,年紀輕輕就被爹媽拖着拽着,經曆了命運沉浮、圓缺盈虧。
如今劉恒的這兩位哥姐已經年過而立,體型肥胖如球,終日端坐檐下,呆呆望着前方。
他倆變成這般模樣,都是因為劉邦小妾戚氏和庶子劉如意的死。
逃離鹹陽時,戚夫人、劉如意與主公一路都同乘在一輛馬車。
而呂夫人和劉元劉盈隻能奔跑在馬車的揚塵裡。
栖身海村之後,呂夫人逼着她妒恨入骨的戚氏母子到西島采集野果藥材。
一年中秋,戚夫人與劉如意背着竹筐早出幹活,整晚都沒有回來,大概是錯過了日落時的低潮,被困在了野獸出沒的西島上。
明月當空,豺狼嚎叫。
次日天沒亮,劉元、劉盈就趟過落潮的水灣,去西島搜尋姨娘和弟弟。
到了天黑,就用裝滿了野果和藥材的竹筐,帶回了母子倆殘缺的肢體。
心肝脾肺,全都掉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