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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海村(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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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從沒有像今晚那樣跟兒子說了這麼多話。

終于困了,老爺子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在恒兒攙扶下重新躺下,閉目睡去。

劉恒幫父親蓋好被子,拉上了卧房黃石燈的百葉。

當人工照明暗淡下去,窗外一輪滿月就将如霜的冷光傾灑進室内來了。

西方之人大量湧入氣象一新的大秦帝國,各民族的生産技術得以融會貫通,又借着大秦獨有的各式機械,讓已有的産品迅速疊代。

過去東西方都有燒制玻璃的工藝,但燒出來的玻璃制品往往十分渾濁;隻能透光,并不透明,故而多用在裝飾、首飾和制作杯盤,而非鑲嵌在窗框上,制成玻璃窗。

那時玻璃器的透光度,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一名隻有光感而無視力的殘障人士。

但在今天的大秦,玻璃工匠能夠使用機械,進行高速的離心旋轉和大力的均勻攪拌,從而濾去原料中的全部雜質。

燒出來的玻璃也就變的無比清澈,而為了起到強化作用,玻璃片往往加厚。

總之,能在晚上凝視床前明月光而不被風吹,這是上一輩人完全無法想象的。

劉邦年輕時候,房屋和車廂的窗戶要麼是一塊不透光的木闆,要麼用雪白的布或綢糊住萬字紋或十字紋的窗格,能稍微透點亮。

望着窗外的夜色,劉恒心潮澎湃、思緒萬千。

“這是一個何等光怪陸離的世界啊!”他默默感慨,“母親費解的遺言,把我引向狂叟奇谲的畫卷。它極有可能描繪了我們這個‘地球’鮮為人知的冥古往事!”

“恐怕,”他繼續想,“畫幅裡的奇異至今還在延續:那邪惡帝國不可能的反擊,那拯救弱小與正義的神奇巨牆,那反常的天氣,那上升的海面,那一夜冒出的超凡機器……一切都作何解釋?”

盯着地圖上如人鳐長尾一般蜿蜒入海的齊國半島,男孩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對現實的無解,源于對過去的無知。但神牆之内把自己活成傳奇的那些人,必定有知!父親剛說,締造大公國的是叔孫通博士及其同僚。這些人曾是始皇帝的顧問和參謀,必定接觸過軍機樞密——隻要我能親口問他們!”

劉恒繼續在心裡分析:“我的抛網和魚線加起來長達十幾仞。那天在巨牆腳下,被網住的魚群高速成直角地沖入牆中的孔洞。父親說息壁寬不到十步,那麼牆體必定已被洞穿,可以讓我遊到牆對面了!”

窗外,東方天際剛剛泛起魚肚白。

不知是誰家的公雞啼了一聲響鳴,驚醒了冥思中的劉恒。

見父親仍在沉睡,恒兒便上前把了把父親的脈搏——感到隻有刺骨冰涼!

這個一生之内以平民之身站到時代的風口浪尖、然後又退回平庸的極為複雜的人,已經放棄了他無法理解的世界。

被叫醒來,六十一歲的呂夫人對喪偶表現得十分平靜,一如劉元、劉盈看待他倆的喪父。

一長三少,協力從雜物間搬出劉邦二十年前為自己準備的棺材。

然後,依照逝者生前遺願,從牆壁下取下布制的大秦版圖,充當裹屍布。

入殓後,就把棺椁停在了酒館大堂。

審食其又來幫忙。

劉恒觀察着這位審叔:三年過去了,他比上次為薄夫人打理喪事時要顯老許多,甚至很難被稱為帥大叔了。

一家人操持做飯,辦起了流水席。

各家各戶,除了不知所蹤的兇手英布,幾乎都來為“禦龍将軍”送行,随上幾德拉克馬不等的白包。

當然,每家來一人吊唁即可。

因為,當年跟着劉邦反秦的老一輩已經凋零殆盡,而出生在秦三世治下的新生代基本早已離開這島外之島,說着通用希臘語,到燈紅酒綠的各個“波利斯”逍遙去了。

恐怕隻有大秦帝國嚴苛的連坐制度,才讓繼續藏在漁村的前起義者們,免于被晚輩舉報的命運。

前來見劉邦最後一面的,多是生于反秦起義期間、穿着開裆褲就跟着爹媽逃到海島、從小到大聽遍了劉邦曾經偉業、現在已經步入中年的中生代們。

跟審食其與劉恒一樣,他們大多上過希臘文學校,在縣城和大都市在有過或長或段的生活經曆,但最終選擇留起發髻、換上楚衣,回到這東海上的世外之所,過着與這個世界井水不犯河水的散淡日子。

之所以來與屠龍将軍告别,是因為他代表着他們今生注定無法完成的抗争。

……

流水席辦了三天,就擡榇出殡了。

為了不耽誤白天的勞作,葬禮在入夜後舉行。

當時的場面仍然熱烈,村民們高舉着火把,将從劉家到公共墓地的一小段山路照得通明,完全媲美被黃石路燈點綴的都市街道。

按逝者生前遺願,在森然的柳編巫字之下,劉邦被埋葬在蕭何墓旁。

一塊木牌簡單寫道:“劉邦,沛人,号禦龍将軍”。

這對逃犯來說是高調了點,但人不可欺天。

在機械鐘指向“夜深”之前,葬禮就結束了。

衆人各自回家休息。劉恒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但對他來說,整個晚上不是用來睡眠,而是用來收拾行裝。

當不知是誰家的公雞啼了一聲響鳴時,劉恒已經把稀少的行李放進簡單的行囊。

尤其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那把荊轲刺秦的寒兮劍。

裝下它的是一隻麂皮肩包,是恒兒第一次入學縣學時,薄夫人為他縫制的。

背着肩包,劉恒在夜色朦胧下,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家宅。

已經沒了牽挂的他,決定将構想付諸實施:通過息壁上可能存在的孔洞,遊到大公國,從秦始皇的博士們那裡打探秘辛!

這件事,劉恒并沒有跟家裡僅存的長輩呂雉講。

但是出門前,他把一個荷包留在了呂姨和她兒女共住的房間門口。

荷包看上去很輕盈,但裡面裝了五個最大号的沖壓金币,也就是五邁納,五百德拉克馬。

作為這個殘缺家庭最後一個有勞動能力的男性,劉恒的不辭而别的确有些不妥。

但一是,他留下了一些錢;二是劉恒清楚,隻要到了合适的時候,審食其肯定會搬過來跟呂雉同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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