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給芭絲·荷西亞欽定的囚禁地點，是位于鹹陽北坂山頂的“冀阙宮”。

異國的公主，推開糊了白緞的窗棂，就能鳥瞰那一大片黑壓壓的屋頂，用一雙困惑的眼睛審視這座不設城牆而野蠻生長的秦都鹹陽。

百餘年前的秦孝公時代，鹹陽城的第一根木樁，大抵是商鞅用來立木取信的那根，也大約就是打在這可憐的月氏女囚腳下的位置。

當年，秦孝公重用商鞅進行變法，國力迅速膨脹，便也開始覺得之前的都城雍縣過于狹小，琢磨着在渭河的更下遊營建新都鹹陽。

再後來，秦王嬴政成為了始皇帝，再看已經當了一百多年大秦都城的鹹陽城越看越覺得逼仄别扭，便在一水之隔的渭水南岸建設更宏大的帝國新都。

可見，這是人之常情：老百姓賺了仨瓜倆棗，還總想着換大房子呢。

當年商鞅奉命主持修建鹹陽城，首先建立起來的不是什麼氣勢恢宏的大朝正宮，而是這間對稱結構的清幽宮觀，“冀阙宮”。

“冀阙”，本來是指宮門兩側對稱的一對阙樓，形如羽翼，有所希冀；

而冀阙宮則是擁有左右對稱的兩廂殿宇，形如阙樓，故而得名。

号稱鹹陽第一宮的冀阙宮，是秦王的後宮。

畢竟，男人這個物種，到什麼時候也是先想着褲.裆那點事兒。

每逢傍晚，夕陽西下，夜風送爽。

三五成群的妃嫔們，便依靠在冀阙宮露台的欄杆邊上。

伴随着悠揚的古琴和宮女的歌唱，一面向南眺望着整座鹹陽城的夜景，一面相互之間口蜜腹劍、笑裡藏刀，一面又暗自期待着今夜陛下能臨幸自己，進而順利生個大胖小子，實現華麗的逆襲。

嬴異人擺脫趙國人質身份，回到鹹陽即位為秦莊襄王，妃嫔衆多的冀阙宮就成了他随後四年的固定住址。

而他的王後趙姬，卻孤獨地守在冷冷清清的甘泉宮；

獨子嬴政，則被放養在當時的東宮。

秦莊襄王死後，他的那群妃子們就領了遣散費，搬出了冀阙宮，或者回原籍購買田宅，或者在寸土寸金的鹹陽城居住。

冀阙宮，轉而成了趙太後徹夜享樂的處所，而後來，更是成為了她與嫪毐兩人的愛巢。

嬴政奪回屬于自己的權力後，冀阙宮空了好幾月，正好散散血腥氣以及其他腥氣。

直到，被俘的月氏公主戴着叮當作響的鐐铐，被全副武裝的銳士拖進來，扔到這座意義非凡的宮阙……

……

在冀阙宮中，一根又長又粗的鐵鍊時刻綁住了芭絲·荷西亞危險的左手。

但她并不打算傷害别人，她隻想了結自己。

所以，秦王命令所有牆面都套上軟包，全天都有人看着女囚。

自然，一心求死的她是拒絕吃喝的。

嬴政便命人扒開女囚的嘴巴，用漏鬥把飲食強行灌進她的食道。

在這個暴力的過程中，她左腕上的神盾自然是被激發的——無奈，危險的左手已經被牢牢捆住。

然而，每次剛灌進去，芭絲·荷西亞會立即把食物像毒藥般從胃裡嘔吐出來——無論這些飲食是何等的美味。

這樣一來，女囚的身體每況愈下，眼瞅就要死了。

一籌莫展之際，同樣被軟禁的趙太後那裡，送來了讓芭絲·荷西亞不被餓死的辦法。。

更準确講，是送來了一個人，一個叫“伏瓦”的月氏廚師。

伏瓦觐見秦王時，需要翻譯官在場，因為他并不會說秦語。

他的年紀與嬴政相仿，濃眉大眼，卷發披肩，典型的月氏人相貌。

衣着也與被俘的九姓殘民雷同：一身潔白的長袍，從脖子到腳裹了個嚴實——跟露胳膊露腿的希臘服飾風格迥異。

叩見嬴政時，伏瓦就跪在席子上——真真正正的“跪”，而非“跪坐”，因為他根本學不來中原人的坐姿。

“偉大的王，”用那粗粝緊繃的異族語言，觐見者開口了，“奴才是當年嫪毐帶來的随從之一，專門負責給他做飯。”

這番話，經過翻譯官的口，傳遞給了嬴政。

後者全神貫注地聽着，因為王上很想知道“嫪毐”這個名字對應的月氏語究竟是什麼。

在一長串對中原人來說毫無意義的音節中，嬴政聽到最接近“嫪毐”二字的，是“羅阿米”這個音節組合。

聽到了自己恨之入骨的名字，陛下便條件反射地臉紅脖子粗了起來。

“一個人得矯情到什麼程度，”他疾聲叱責着已成枯骨的嫪毐，“千裡迢迢跑去勾引寡婦的時候還得自帶櫥子？”

口譯員小心翼翼把王者之怒傳遞給伏瓦，後者從容答道：“王上，容在下解釋：昭武九姓，人口總數隻相當于中原的一個縣。之所以能在強敵環伺中延續血脈，靠的就是信仰帶來的凝聚力。”

“你們的信仰是什麼？”嬴政插話道。

“說來話長，陛下，”伏瓦答，“但是奴才想說的，隻是其中的一個重要信條：那就是，月氏人的全部飲食，必須‘kosher’。”

最後一個詞兒，翻譯官也拿捏不準，直接把月氏語放到口譯結果裡了，引得仔細聽的秦王翹起了眉頭。

翻譯官清楚隻要大王眉頭一皺，底下人頭就不保，于是連忙小聲問了問伏瓦。

後者解釋了一番，譯員便找補說：“就是‘合乎教規’的，‘合規’的。”

這時候，天資聰穎的嬴政已經聽出一些眉目了。

伏瓦進一步解釋：“無論是食物種類、還是宰殺方式、烹饪方式，九姓部衆都有一整套講究。因此，嫪毐當年才讓在下随行做飯，而他伏誅之後，趙太後繼續留用了我，因為太後殿下已經習慣了kosher飲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