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接着一塊,湖底的黃金都送出了水面。
初略的估計,少說有好幾萬斤——兩千年來,将近四百次獻祭的積累。
這批金子,暫時存在了雲中郡城的督軍府院内,等待鹹陽方面派出龐大的運輸車隊,裝車,經由塹山堙谷的秦直道送抵鹹陽。
不知什麼人走漏了風聲,其實從盜竊剛一開始,護牆北側的攣鞮氏就得到了消息。
朔方軍把守護牆,但是攣鞮氏的牧人畢竟對于陰山更加熟悉。
他們翻山越嶺,從側後方抵近了母子湖的西岸。
遠遠就望見一盞盞神奇的黃石燈,在漆黑的夤夜,照亮了對手的一切罪行……
……
匈奴人是搭建帳篷的行家,尤其是首領的穹廬,在大風中也能密不透風。
大帳裡,攣鞮氏的“大人”們,包括頭領、世子、大将以及所有百戶長,圍攏在篝火邊,一邊吃着烤羊腿,一邊商議着對策。
戶外冰冷刺骨,帳内則是暖烘烘的,炎熱如夏。
不少大人便将左衽的長袍解開,用袖子綁在腰間,露出一身腱子肉。
于是便看到所有人的左肩上,都紋着一隻草原狼。
狼頭刺在肩前,然後狼身翻過肩膀頭子,又粗又長的尾巴紋在後肩上。
這就是攣鞮氏的标志,是匈奴最古老、最顯赫的族徽。
其他部落也有把狼紋在身體其餘部位的,也有在肩膀紋鹿、紋鷹的。
但“肩頭的青狼”,是最尊貴的攣鞮氏專有的圖騰。
“湖金被盜有什麼奇怪嗎?”攣鞮氏首領,名“頭曼”,痛心疾首道,“秦人從來都是這樣翻臉不認人啊!”
“阿塔,”頭曼十九歲的世子冒頓問道,“草原人跟秦人打交道經常被騙,是吧?”
“阿塔”即匈奴語父親,母親則被稱為“焉支”;後者轉寫成漢字,偶爾會幹脆被寫成“胭脂”。
“那是當然!” 頭曼回道,“近的就不要提了,咱們在母子湖用真金祭奠的匈奴始祖淳維,他和他的焉支正是在中原人的内鬥中被迫流放的!具體說,是從當時處于共主地位的夏族中流浪出來的!”
攣鞮氏的大将,一位跟秦太子侍衛陸克山一樣魁梧的壯士,此時已經怒不可遏了。
“還等什麼?”他朗聲說,“我這就前往塞外聯絡各部,然後裡應外合,跟秦人拼了!”
“好!”年輕氣盛的冒頓刷得起身,朗聲附和:“就這麼幹!”
在大帳内,隻有他倆想向大秦帝國再次宣戰。其他人,全都默不作聲。
首領頭曼捋着胡須說:“現在開戰,就是送死。朔方軍單靠弩陣就把咱們的騎兵打得落花流水。更何況,我聽說,秦人現在還有更邪性的家夥:那把沉湖祭祀的場景實時發送出去的半環和碟盤,那能把整片湖底照亮的‘黃石燈’,還有比弩機強大無數倍的遠射兵器。所以,硬碰硬是走不通的。”
這下子,大将和世子也不再嚣張,隻能盤坐下來,幹巴巴地生悶氣了。
“我與冒頓這就啟程前往漠北,”頭曼繼續,“與各部大人會面,商議對策。”
朔方軍控制漠南之後,将趙國之前修築的漫長塞牆修葺一新,有的地段是夯土牆,有的地方是石砌牆。
雖然這些低矮的屏障遠不如後世的長城那樣宏偉,但足以阻擋匈奴騎兵的大規模南下;
或者,至少能在匈奴大軍南下時能夠及時發現并預警。
但對于匈奴人零星的越界,朔方軍就隻能網開一面了。
畢竟,對于河套、陰山和大漠,牧人們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
而對于大秦遠征軍和各族商旅來說,這裡則是需要玩命的絕域與邊疆。
冷飕飕的夜裡,頭曼和冒頓父子倆把部落事務委托給大将和百戶長們,自己則騎着優良的矮種馬,從攣鞮氏牧場出發,向北進入陰山。
因為夜裡站崗的多是剛從中原調來的新兵蛋子,陰山段長城基本不設那些老謀深算的暗哨。
而明哨的燈火和炊煙是如此明亮顯眼,以至于在好幾裡之外就能看到并避開。
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父子倆騎馬鑽進了一處山洞;在寬敞的洞口裡,才用火石點燃了随身帶的火把。
這處山洞看起來隻是陰山中無數的窟穴之一,但熟悉它的勇者繼續往裡走、拐入合适的岔口,最終就能從山體的另一側出來。
那邊,就是長城以北的塞外了。
晝夜兼程,頭曼和冒頓穿越了茫茫的大漠、生命的禁區。
當随身帶的幹糧和水消耗殆盡,頭曼會知道冒頓尋找綠洲的水窪,捕捉沙地的野鼠,射下飛過的大雕,來解決給養。
在狂風怒吼的夜裡,父親教會兒子如何在冰冷的野地上露營:撿來拳頭大的碎石,用篝火烤熱,填充在一人長寬的土坑裡,然後再在上面鋪設被褥。整晚上都會暖和和的。
當然,父子倆必須輪流休息和放哨,以防那徹夜嚎叫的狼群對馬匹的偷襲。
半個月後,父子倆就走出了戈壁,抵達了漠北草原,見到了匈奴聯盟另一支部落“呼衍氏”的牧民。
出示攣鞮氏的令牌,兩人便進到這戶的穹廬裡,由女主人招待歇腳;當冒頓在陌生人家裡表現得十分局促,頭曼則開始逗弄主人家的小娃娃們了——他從來都是這樣喜歡小孩子的。
而呼衍氏的男主人則不敢怠慢,騎上快馬,火速将攣鞮氏頭領到來的消息上報給了自己的百戶長。
很快,漠北三十七個部落的大人們便都聚集在狼居胥山下的會盟地。
當着好幾百号人的面,攣鞮氏首領頭曼從懷中取出一塊沉甸甸的金磚。
大人們從金磚的形制就能看出:這就是獻祭給母子湖的金塊,本該永遠躺在湖底的!
頭曼用力将金塊高高舉起,用北境的語言說:“這就是吹哨者送到我帳下的證物——我至今不知道這位英雄是誰,但不幸的是,本頭領親眼所見,我們祖祖輩輩沉入湖中的金塊,已經被秦人盜竊一空了!”
各部的大人們很快達成一緻:
盡管與大秦帝國正面對抗無異于自毀,而刺殺始皇帝本人的企劃也是屢試屢敗,但是直接實施盜竊的兩名秦軍元首——太子扶蘇和大将蒙恬——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