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輕柔的叩門聲,把三世皇帝從疊床架屋的多重夢境中喚醒。
早餐時間又到了,而他不出東宮大殿已有三天四夜,在這座燕式宮殿裡讀經,思索,打盹,其間吃喝拉撒。
随無花果幹、魚子醬和無酵餅一并送來的還有一摞公文,奧德修斯宰相請求禦覽批示。
《塔納赫》的卷軸已經占滿幾案,陛下便索性将餐盤和莎草紙撂在地闆上。
餐後,帕薩斯也不打算工作。
已經把自己關在東宮正殿裡這麼多天,早就成了字面意義上“油膩”的老男人。
于是,陛下起身來到屏風後面的寝宮,走入了馬賽克鋪就的浴室,躺進大理石浴缸,打開銅質的龍頭,讓溫水噴湧而出。
五十七歲的帕薩斯赤.裸地躺在熱氣騰騰的渦流之中,左腕上仍舊戴着那隻與生俱來的銀镯,而脖頸上還有一樣挂飾。
“玉枝”,正在熱水中舒展着它層層遞歸的觸須。
家賊難防,三世皇帝隻好将兩件神器時刻帶在身上。
望着那仿佛從牆壁中流出來的熱水,帕薩斯不禁想起《塔納赫》第二書卷《出埃及記》裡的内容。
繼亞伯拉罕之後,真主指派了又一位先知摩西,讓他帶領上帝的選民以色列人走出埃及,前往迦南之地,應許之地。
但在此之前,以色列的十二支系要在荒野中經曆長達四十年的流浪。
好幾次,部族裡已經沒有一滴飲用水,人畜眼看就要渴死了。
幸運的是,摩西有一根神通廣大的手杖,将它刺進岩石之中,便會湧出無盡的清泉!
“如同神賜給摩西的神杖,”孤家寡人在浴池中自語道,“我也用上天遺留的寶藏,從磐石刺出這股沸湯……”
……
十三歲那年,太子扶蘇在侍衛羅穆斯的護衛下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禮。
晚上,他遣散了自己的随從,由陸克山駕車,跟随父王來到了莊襄王的祭廟。
莊襄王就是曾在趙國為人質的嬴異人,嬴政的父親,嬴扶蘇的祖父。
主殿之内,莊襄王的神主背後,有一道暗門和樓梯,讓三人得以下到一座宏大的地宮:
圓柱形的開闊中庭,被螺旋上升的五層工坊所圍繞。
人高馬大的陸克山在身後護駕,嬴政拉着扶蘇的手,漫步在螺旋下降的走廊。
“跟你一般大時,”秦王用财狼般的嗓音對太子說,“為父戴上了一頂有名無實的空王冠,而莊襄王的祭廟底下被呂丞相挖出二層地下室,設立國庫,儲存金銀珠玉、禮器典冊。”
扶蘇仔細聆聽父王的訓導,便想到東宮師父們教給自己的制度沿革:
大秦的死對頭楚國,對待其王族熊氏和後族芈氏的遺骸和靈位,會将遺骸統一埋葬在郢都城西的紀山陵園,會将所有靈位全部供奉在同一座宏大的“先王廟”中;
但是,大秦的每一代君主生前就會修建獨屬于自己的王陵和祭廟;
一朝“宮車晏駕”,就可以立即宣告王陵和祭廟的完工,讓屍骸和亡魂轉而有所歸宿。
所以,每一代秦王都會看重自己父王的祭廟。
每遇到兵戎大事,就會在父王祭廟中舉行祭祀。
嬴政即位後,大權獨攬的呂不韋在秦莊襄王廟的地下開鑿大秦國庫,就不奇怪了。
父王接下來的爆料,打斷了扶蘇的冥思。
“為父親政後,”嬴政說,“又将地窖下擴百尺,形成了眼前的地宮——為的,就是存放和加工這兩頭巨獸。”
偌大的地宮裡,其實并沒有火把燈籠之類的專門照具。
中庭裡碩大的怪物身上發出的光芒是如此刺眼,以至于加工它們的工匠們必須用半透明的黑紗将眼睛蒙住,然後依舊能看到足夠的亮光進行操作。
隻見兩隻巨大的蜥蜴之像背靠背立着,各自背生的六隻羽翼雜亂地交織在了一起;
一對粗臂和利爪抓向空氣,仿佛在做最後的掙紮;
如鳄魚般突出的長吻,在無聲的嚎叫中劇張開來,露出滿口刀鋒般的尖牙;
周身都被坑坑窪窪的黑岩所覆蓋,而岩層被剝去的部分,則露出了金光燦燦的裡層。
“巨像外殼上的坑窪,”秦王對太子說着晦澀的冥古隐秘,“其實是這些人形巨蜥射出自己羽毛而所造成的。在疏勒城的百姓将這對石化的巨蜥進貢給周穆王之前,兩尊石像上所有的鋒羽都被拔出,留下了百孔千瘡,但在石像的腋下和股溝,還有若幹鋒羽被遺留在了石殼之中。”
就是靠着這削鐵如泥的數根翎羽,工匠鑿去最外面堅硬的岩層,然後将足以照亮整個地宮的内層,破碎為一顆顆照明用的黃石。
然後,巨蜥的血肉之軀便顯現出來,潮濕腥臭,仿佛剛死不久。
此時此刻,眼花缭亂的腳手架将兩尊石像團團包圍;
無數忙碌着的工匠,正将從頭到尾的器官組織,從骨架半露的軀體中被逐次摳下,再用機械吊至四周工坊進一步加工。
大秦帝國的“豫大之業”,正在莊襄王廟的地宮裡進行,目标是研制下一代遠射兵器;
其核心材料,就是怪獸無比堅韌的毛、筋、軟骨。
銳利的羽刃之下,巨蜥的鋼鐵之軀其實還可以衍生出整個的新世界:
大骨,打磨做載重輪、高轉軸、長軌道;
外皮,鞣制為耐磨輪胎、重型扭簧;
裡膜,剪裁成高強度的傳動帶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