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身旁的囚徒正瞪着杯口大的雙眼,看向自己。
監獄的鐵門外,郎中令波提努斯大人已然從府邸趕來,正在厲聲催促侍從們趕緊收拾房間;
尤其是,把幾案上淩亂的酒具清理走,端上新鮮的果品和果酒。
在用惺忪的睡眼看清這一切後,帕薩斯猛然從席子上跳起來,俯視着與跪坐中的囚徒四目相對片刻,然後就打破了自己定下的“任何人不得與銅宮之囚交談”的禁忌。
“胡亥,你竟是着了什麼魔?”陛下胸口一起一伏說着秦語,“當年為何要一手毀滅自家的帝國?”
這時候,銅宮的仆人們已經把囚室打掃一新,幾案上擺放了翠色.欲滴的鮮果、深邃醇厚的紅酒。
所以,還未等胡亥回答,波提努斯大人便帶着衆侍從跪在地闆上,用非常标準的希臘語說:“陛下的仆人怠慢了主人,這實在是該死該死!”
陛下根本不想理他,皺着眉,用通用語回道:“蓋上窺視鏡,關閉入戶門,然後全都退下。未經召喚,不得擅闖入!”
“Nai!”郎中令及手下低頭發出了希臘語的肯定詞,聽起來還蠻像舊時仆役發出的“諾!”
當木門被輕輕合上時,囚室裡就隻剩下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弟了。
帕薩斯站在安了栅欄的落地窗邊上,望向南面的阿房宮,挺拔的胸口依舊在劇烈起伏。
屋子另一角,剛剛酒醒的胡亥并沒有起身如廁,而是正了正自己的交領深衣,理了理頭頂麻黃色的發髻,用那張略帶胡人特征的臉龐,望着自己長兄的背影。
始皇帝一共有十八個兒子、十七個女兒,這些是在十年時光中由二十多位妃嫔所生。
除了長公子扶蘇的生母是月氏公主芭絲·荷西亞之外,其餘的妃子都是山東六國宗室或者秦國功臣豪強的女兒。
比較特殊的,就是十八子胡亥的生母韓夫人,是韓國末代國君韓安之女,是滅韓之後被迫遷居鹹陽的。
這一點上,倒是跟扶蘇的出生有幾分相似了……
“臣弟一直在想,“銅宮之囚的聲線又尖又細,“陛下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不得不說,我很失望。”
胡亥說自己“失望”,顯然是因為被囚禁的二十多年裡,他已經無數次單向地坦白了自己的根本動機,而兄長開口的第一問,卻仍然是問他的動機是什麼。
“就算你是遵旨行事!”帕薩斯猛然轉身,接過了話茬,“那麼祖龍陛下為何要毀掉他一生的心血?”
“也許父皇他後悔了,”胡亥慢條斯理道,“豐亨、豫大兩項事業折磨着他,所以就叫停了。其他參加了戰乘試車的公子們都在五内俱焚之中痛苦地死去,讓他們陪葬也是一種仁慈。”
弟弟這話,三世皇帝咂摸了幾下,覺得有幾分道理,可還有一處最大的不周全。
“我又沒有中毒,”帕薩斯蹙眉問道,“父親為何要賜死與我呢?”
“死亡是萬事萬物的歸宿,”幽禁者眼神迷離道。
“臣弟奉旨即位後,”他繼續說,“就過着朝夕不保的日子。當年叛軍若沒有奇襲鹹陽,我必定先死于趙高之手。而劉邦隻是把我關了起來,說他甯鬥智而不角力、甯禦龍而不屠龍。再後來,陛下您也沒有殺罪弟。畢竟,臣弟知道那麼多。”
“比如?”帕薩斯問。
“比如,”胡亥笑着出口了first blood:“蔥嶺雪山深處,有一片黑水之湖。湖中有一簇灌木,永遠燃燒卻永遠不被燒毀。您的方陣士是否抵達那裡?又回來了麼?”
“再比如,”囚徒繼續double kill,“咱們大秦的龍軌能否通行蒲昌海北岸?還是隻得繞道南岸吧?”
“又比如,”篡位者意猶未盡地triple kill,“那片潛伏鬼怪的幽谷?陛下派空鬥士抵近偵察沒有?可惜,他們都沒活下去……”
帕薩斯聽着,那白皙的臉色便一步步從懷疑轉向驚愕,直到面帶恐慌。
他快步走到囚室門口,一把拉開木門,隔着下了鎖的鐵栅欄沖着西廂大吼。
“波提努斯!”三世皇帝的玉音響徹着空空然的銅宮,你竟抗旨與犯人說了話,洩露了你在軍機會議上的聽聞!”
舊宮的掌管者連忙跑出官署,又一次跪在鐵門外,隔着剛被拉開的木門,向陛下叩首請罪。
胡亥為他求情:“王大人與其叔父一樣盡職盡責。陛下定期發給臣弟的朝報也沒有任何洩密。我是在很久以前,從别處得知了那些詭異的所在!”
陛下連忙合上了囚室的木門。
胡亥這才把話說完:“臣弟是從鹹陽的月氏奴口裡得知隐秘的。”
又一次聽到了自己的母族,三世皇帝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知道,這個謎一般的部族必定知曉海量的秘辛,但這個事實,而非秘辛本身,是帕薩斯知道的全部。
當他從朔方草原殺回中原的時候,鹹陽城裡已經沒有一名月氏人了。
二世皇帝一股腦釋放了所有刑徒和奴隸,而當年被俘的月氏人及其後代已經盡數跟随叔孫通等博士官去往齊地了。
所以,胡亥聲稱從月氏奴隸口中得知了隐秘,隻能發生在月氏人在鹹陽為奴的三十年裡,而且要在胡亥出生并懂事之後。
“你當時問這幫落水狗,”帕薩斯質疑道,“他們就跟你全招了?”
陛下的話中,充滿了對月氏人的敵意。
盡管帶着一半兒的月氏血統,帕薩斯,或者說扶蘇,成長于一個蒸蒸日上的大秦帝國,受到父王嬴政的親手栽培,完完全全把自己當成了純種的秦人。
甚至,當他第一次聽說自己的生母是月氏公主的時候,心裡的第一感受是恥辱:羞恥于自己是亡國奴所生!
這份恥辱,三世皇帝陛下不僅深埋在心裡,更要鉗制住那些知情者:當年被俘的月氏奴隸藏身于高牆之内,暫時搞不了事情;而昭武城破之後逃到蔥嶺東麓疏勒城的月氏遺民,則淪為了帝國新的奴隸。
“當然不是直接去問,”胡亥捋着自己不多的卷須,“臣弟動了動腦子,使了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