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宮的大眼睛玻璃窗外,溫吞吞的殘陽漸漸讓位于黑漆漆的夤夜。
室内一盞盞永不熄滅的“黃石燈”,便猶如入夜後的群星般自然而然地愈發明亮起來,将豪華的囚室照得比陰沉的白晝還要亮堂。
當三世皇帝還在沉浸曆史的秘辛之中時,胡亥已經去了趟廁所,又洗了把臉,重新跪坐在幾案旁。
帕薩斯向他的幼弟提了一個問題:“如你剛才所講,從通過傳送門來到迦南,到大衛王的統治,這期間隻經曆了兩代人,滿打滿算五、六十年的光陰。”
“但是在朕所讀的希伯來聖經裡,”陛下繼續,“從摩西率領希伯來奴隸走出埃及的《出埃及記》,到約書亞等領袖率領十二支派征服迦南的《士師記》,再到掃羅建立以色列王國之後的《列王記》,這之間包含了九卷經文,詳述了整整兩個世紀的血雨腥風、恩恩怨怨。”
“胡亥你剛才說,”帕薩斯接着說,“《塔納赫》是南北王國分裂後,猶大國的禦用學者編纂的,可能誇大了征服迦南的曲折。
“但朕想問的是,”三世皇帝提出了問題,“這整整九卷裡無數的人和事,究竟取材自何處?”
帕薩斯問希伯來聖經《塔納赫》當中那些曲折詳實的故事究竟取材自何處,其實跟他自己的童年經曆有很大關系。
那年,他還是大秦太子扶蘇,很喜歡聽他的侍衛羅穆斯講希臘人的神話和曆史;
當然,羅穆斯的知識也是由他的父親歐提德穆斯在床邊講給兒子的。
尤其是,扶蘇聽到兩部《荷馬史詩》裡一曲曲人鬼神魔相愛相殺的悲歌,更是感到無比震撼。
“這個名叫荷馬的盲詩人,”大秦儲君問自己的半希臘人侍衛,“難道用心靈之眼目睹到阿克琉斯的憤怒,在白日夢中經曆過奧德修斯的漂泊?怎能把故事描述得如此栩栩如生、如此叫人身臨其境啊!”
“扶蘇,”羅穆斯一邊作揖,一邊按要求直呼主子的名字,“據卑職所知,這些故事其實是建立真實曆史之上的。”
“當時人們的見聞和經曆,”混血侍衛繼續,“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添油加醋,就最終發展成為繪聲繪色的神話史詩了。”
在過去的一周時間裡,三世皇帝陛下将自己關在東宮大殿,一口氣讀完了大夏國王羅穆斯進貢的希臘文《塔納赫》之後,便堅信經文中那些感人至深的故事都是基于某些真實的過往。
然後到了銅宮的囚牢,又聽到胡亥聲稱,根據秘史《喀巴拉》,遠征迦南的炎黃裔子并沒有經曆那麼多的曲折,帕薩斯自然就疑窦叢生了……
……
“陛下問得非常好!”胡亥也覺得對方發現了盲點,“容臣弟解釋。”
“當大部分希伯來教士,”囚徒講道,“離開耶路撒冷聖殿前往撒瑪利亞城建立北王國之後,留在南邊猶大國的神學家們在《創世紀》裡拼湊了一部時序颠倒、殘缺不全的天地開辟史。”
“但是,”胡亥繼續,“《塔納赫》叙述往事的欠缺,完全被它預知未來的特長所彌補。”
“預知未來?”帕薩斯驚道,“怎麼做到的?”
“陛下請看,”胡亥回道,“人們仰頭望去,會見到日月星辰都是東升西落,仿佛時間本身是自東向西流淌。
“對于生活在地下的雙樹之園兩端的人們來說,對往來古今的領悟也各不相同:
“雙樹之園東端的華夏人更執着于探究往事、更擅長于記錄曆史;
“而身在雙樹之圓西端的居民則對過往的記憶并不嚴密,反而更傾向于前瞻未來;
“以至于,地中海沿岸的很多族群時不時會出現某些極為特殊的個體,能直接窺視到明日的側影——這種奇人,就被稱為“先知”。
“先知?”帕薩斯評道,“那不就是古今中外常見的占蔔者、算命先生嗎?”
胡亥搖頭。
其實,用兩千年後的互聯網語言更容易解釋。
走江湖的算命先生,隻能薛定谔地預測吉兇。
占蔔的結果,每每都如某些網站上的《答案書》:網頁先讓訪問者先在心裡默念自己的問題,然後點擊網頁上的問号;
算出來的答案,全是諸如“忘了這回事吧”、“你将收獲一個驚奇”、“請不要猶豫”這種模棱兩可的片湯話。
“那些載入史冊的先知,”胡亥解釋道,“要能在心目之中看到未來或者他處的情形,包含非常具體的細節!”
“比如……”帕薩斯睜大眼睛。
“臣弟隻舉兩例,”胡亥回道,“都是從門内秘傳的《喀巴拉》看來的。”
“第一個是埃及法老麥倫普塔的紀功碑,”囚徒講道,“用象形文字中的表音符号拼寫出了‘以色列’這個名字,而且又用形象鮮活的表意符号标注這是一個族群,而非國家;但麥倫普塔是拉美西斯的兒子,他的統治遠在炎黃裔子來到迦南之前的兩個世紀。”
“另一個例子,”胡亥接着說,“就是幾乎與炎黃裔子抵達迦南同時,一夥叫做’菲利士人’的海盜從海上入侵迦南西南部。他們崇拜半人半魚的海神‘大衮’Dagon;而這個神名的最終詞源,則是在夏伯之前治理洪水的‘鲧’……”
“伊裡翁的女人們……”帕薩斯聽得入迷,自言自語地說出了另一群先知的名字。
胡亥知道兄長在說什麼。
當年扶蘇來到雲中郡擔任督軍,當年就遇到了自己的靈魂伴侶,祖先來自伊裡翁的海倫。
太子殿下可能覺得自己的行事足夠隐秘,可他的父皇幾乎是立馬知曉了長子的韻事——是粟特侍衛陸克山用禦賜的“最高玉”彙報給始皇帝的。
可反過來,始皇帝可能都沒有料到,自己所掌握的最高機密,不少又被他那個廣布眼線的小兒子胡亥聽去了。
伊裡翁,或者說特洛伊,從對抗希臘聯軍時的卡桑德拉公主、一直到海倫及其母親,向來以女先知輩出而著稱的。
“整個西方曆史上充斥着這些預言家,”胡亥巧言令色道,“有時臣弟也在想,要是中原也出了一位能夠思接千載、未蔔先知的人物,那會是何等情形?”
囚徒方才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不知道三世皇帝聽懂了多少。
畢竟,講話者是世上少數幾個熟悉上古秘史的知情人,而聽話者對于腳下這片神奇土地的過往隐情茫然無知。
因為,當曆史進入“第三千紀”末尾,當地下雙樹之園又一次“蘇醒”,當商周兩族在神州大地展開曠世決戰,那時候怪事頻發,異人輩出,沸沸揚揚,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