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你幫我取一個名字。”他再次強調。
衍神隻是一個統稱,由海魚衍化而來的統稱,但這不是他的名字。
渤澤人把他們當成奴隸,叫他們海魚,可他們是生活在海裡的人,是人。
他沒爹沒娘沒族群,而且還是個變異者,藏在丞相府密室,靠吸食鮮血生存,口糧很單一,并不是他喜歡吃,他曾嘗試跟密室裡的藥引子說話,結果把她們的魂都吓沒了。
他的生命裡,隻有阮舒窈一個親人,血契相溶的人。
他想用自己多出常人幾倍的壽命守護她。
可他沒有戰勝渤澤人的把握。
盡管他已恢複得差不多,但面對渤澤人的古法藥術,他還是會恐懼,那種痛苦,令他膽寒。
倘若他再次被渤澤人俘虜,他想聽到主人喊他的名字,在數以千計的衍神中,認出獨一無二的他,喊他獨一無二的名字,而不是衍神這個統稱。
“你像星辰。”阮舒窈溫煦看他,對他笑。
“星辰?”他嘴角不自覺上揚,好似這就是他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東西,他重複呢喃這兩個字:“星辰,星辰……”
“那我叫星辰?”他神色感奮回視她:“我叫阮星辰。”
他會永遠記住這個名字,記住她溫柔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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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目光裡倒映出一空結禅而坐的身影,兩股真氣在碧霞殿流轉。
阮舒窈感覺周身無比輕盈,像是飄了起來。
一空閉目凝神,玉清真氣沿着她受損的經脈鑽入丹田,與她相互交織,直至受損經脈完全愈合。
她散去的功力又回來了,纖柔指尖輕輕劃去,空氣被分開裂痕,簡單一試,大受震驚。
一空睜開眼,正看到她純美面容上露出的欣喜神色。
四目相對,僧人似是忘卻呼吸,内勁未收,一股磅礴真氣湧向她,形成一圈絢麗光環,将整個空間籠罩其中。
這股磅礴内力十分霸道,若非她體内有巨蛇金丹吸容,很難受得住。
她就這樣水靈靈地,突破了燃念二重境。
其根本原因,得益于一空融靈之境大成。
焚心訣共四重境,第一境‘燃念’,燃念又分小三重,二重境便可與沈慕時這類天資不錯的武者齊平。
第二境‘煉心’煅燒心脈,去蕪存菁。煉心亦分小三重,達煉心三重境,對付紅甲神兵不在話下。
第三境‘融靈’引天靈地氣為己用,滋養肉身,強化神魂。突破融靈之境,她認識的人裡面,沒有一空的對手。
第四境‘焚元’此乃焚心訣大成之境,一念之間,可焚山煮海,威力無窮。
若真達焚元之境,估計和天上的神仙一個樣了。
沒人敢信,焚心訣這等高階武學,起源于一個天才少年七歲時所創。
他超出了阮舒窈認知裡的凡人範疇,更像是降臨人間的佛子,淨若天山雪蓮,就是春蠱在他強大幹淨的氣場面前,也攪不動任何風浪。
此番合修,完全是一空在領悟、主導,她坐享其成。
“恭賀聖僧突破融靈之境。”
阮舒窈崇敬目色侵染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意,尊其瞻視,俨然畏之的懼意。
在一空提出合修時,她心有疑慮,但她清楚明白,合修隻是純粹的靈氣貫通,是武學上的探索,是急速突破的最佳方法,她不該生雜念。
此時功法大成,她很慶幸沒有因為那份無端懷疑,亵渎他。
一空慈悲目光注視她片霎。
微微點頭。
能與她合修,他已知足,萍水相逢,羁絆縱容。
他要付出很多,才能與她保持現下這種清淡關系。
也許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一夜突破融靈之境的代價是什麼。
可他隻有突破融靈之境,才有希望迎戰未知的海外強敵。
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真氣,助她功成。
他們第一次合修,雙雙突破,以她如今的實力,尋常人奈何不得。
再沒人能強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了。
“女施主,多保重。”一空立起颀長身姿。
阮舒窈眸光微顫,心底想了好多感激奉承的話,還一個字也沒說出口呢,他怎麼倒像是在回避什麼,隐約帶着一點落荒而逃的意味,匆匆别過。
視線裡一空已出了碧霞殿,不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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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霧散去,六艘航海瑞雲艦依次顯現在瀛洲邊境,海浪嘩嘩拍打艦舷,甲闆上,萬計士兵嚴陣以待。
微鹹海風吹來一絲涼意,燕甯挺拔身姿穩穩立于艦首,冷冽目光睨視無垠大海,斂着君臨天下的氣勢,好似連海域生靈也在其強大威壓下臣服,不敢逼近。
不遠處吭哧吭哧劃來一艘小船,燕甯拿出窺角,看清一張天庭飽滿的大臉。
認出正吭哧吭哧劃船的中年男人,正是從一品水師提都謝友亮。
這謝友亮本是跑馬船出身,景帝三十九年,剿滅東川海盜立功,被編入遼東水師,任樓船指揮使一職,剛升都司指揮使不久,因一起沉船事件,逃去荊安當山匪頭子。
後被景啟給一鍋端了,押入帝都由燕甯親自審訊,原本該判死刑,燕甯發覺他是個人才,破格收為己用,給他立功機會,更是在登基後,飛升他為從一品水師提都。
遼東沉船事件,背後大有文章,沉船後,水軍、管帶、把總、參将在内,數百人全部失蹤,從水面打撈的屍首來看,大多數船員屬于畏罪潛逃,其實并非如此。
謝友亮告知,他們是撞上了不明物體才導緻沉船。
這種鬼話沒人會信,心思缜密的謝友亮隻跟燕甯說過。
沉船案表面以海鹽走私、官匪勾結,揭露腐敗、弘揚正義的壯麗篇章收尾。實際疑惑的種子被丢進了聖密司,還真從蛛絲馬迹裡發現了一些不屬于北國,甚至不屬于陸地的東西。
一艘沉沒的探險艦殘骸,也許一開始,燕甯不清楚那是什麼,但閱覽過太極殿裡的文獻古籍後,他很清楚,那些探險艦殘骸,很有可能來自渤澤,這個未知的海外強敵。
這說明渤澤探險者已悄無聲息潛入北國,像一根針落入大海,燕甯必須找到他,除掉他。
“微臣叩見聖上。”
拉回思緒,謝友亮已伏跪在燕甯腳邊。
燕甯:“平身。”
謝友亮低垂腦袋,保持謙卑姿态謝恩。
緩緩起身後,略顯緊張道:“禀聖上,微臣奉命駐守瀛洲已久,糧草供應日益緊張。瀛洲海島衆多,島嶼間還在頑抗,親衛軍勉力鎮守,恐難長久支撐。我軍掌控瀛洲糧倉後,被俘的瀛洲子民,漸生不安之緒。”他邊說邊巧妙觀察燕甯神色,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妥,惹來龍顔大怒。
這些話固然說得委婉,但意思已經傳達到了。
他駐守瀛洲半載,北國帶的糧草何止是日益緊張,根本上是斷供,十萬親衛軍占領瀛洲,與各大島嶼極限拉扯,每天鎮守邊防線,再這樣下去鐵打的人也要崩潰,軍隊沒糧可不行,掌控瀛洲糧倉是經過燕甯同意的,搶了别人的糧,别人肯定不幹,但分配權在北國軍隊手上,說是瀛洲子民漸生不安之緒,大概是已經暴發過有規模的反抗戰。
燕甯擡手屏退左右,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謝友亮見侍從皆已退去,揣摩幾息,大緻猜出聖上想聽什麼,随即眼眶潮紅,強行擠出幾滴淚珠子,哭聲道:“微臣有負皇恩厚澤,聖上密信,急召親衛軍勤王護駕,微臣心急如焚,恨不能瞬移騰雲,然,調兵虎符,掌握于大将軍之手,大将軍一心替聖上求取結還草,至今已失聯數月,親衛軍鎮守瀛洲,好比深陷泥澤,進退維谷,微臣愚鈍,笃以為聖上自有神兵天将相護,卻不料聖上遇險,微臣無能啊!懇請聖上降旨,重罰微臣吧!”
這事兒若擱崔颢手上,高低得參大将軍一個玩忽職守的重罪,然謝友亮此人言方行圓,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他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多半是沒摸準,聖上對大将軍的态度,世人皆知,大将軍乃當世第一寵臣,重臣,故不敢背後非議,但謝友亮也不是樂意背黑鍋的人,該說的話當不了一點啞巴。
他能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生存,多方制衡,足見其能力卓越,可燕甯吃了敗仗,心裡正不痛快,問責謝友亮倒也不冤枉他,他收到聖上密信,若真如他所言心急如焚,想個法子調兵勤王,以他的能力膽量,僞造虎符都不成問題,大不了事後請罪,燕甯怎會不保他,偏偏關鍵時刻,他夾起尾巴裝上老實人,燕甯對此洞若觀火,亦知他野性難馴,搞不好還想着重操舊業,動起了在瀛洲自立為王的心思。
他這樣的人對任何事物都保持懷疑缺乏信任,不适合與他玩心思,因為玩到最後,也搞不清楚他到底長着幾顆心,上位者可以糊塗,但一定要比他明智,保持坦誠直接,以最簡單的步驟達到目的。
沉思片刻,燕甯幽幽開口:“愛卿不必自責,今之北國,外有強敵環伺,内有動蕩未平,在此存亡之秋,謝卿與寡人共謀大業,解民倒懸,乃一等功臣。”
沒人不喜歡戴高帽子,聞言謝友亮心中稍安,立表忠心道:“皇恩浩蕩,微臣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還請聖上移駕瀛洲島,暫且屈居些時日,内憂外患之事,可徐徐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