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恩堯從眼前的女兒身上,看到了過世的妻子,同樣是乖巧明事理的外表,同樣深藏着一顆最堅硬倔強的心。
念念的生母宋氏體弱,入府多年無所出,考慮丈夫是鐘離家長房長孫,膝下無子家業難免旁落,便張羅着将自家庶出的妹妹納入府中作側室,便是小宋氏。小宋氏肚子争氣,入府沒幾年前後誕育兩個兒子。
許是心中的惦念有了着落,宋氏的身子日漸好轉,幾年後終于懷上身孕,鐘離恩堯珍愛敬重嫡妻,哪怕念念是個女兒,依舊視如珍寶,寵愛勝過先前的任何一個孩子。
怎料天命不眷良善,宋氏生下念念不久就氣虛不治,撒手人寰,小宋氏得以扶正,後又誕下一女。
念念打小執拗,認為自己是母親存在過的唯一證明,所以咬死了不對小宋氏改口。
她從前不懂為何,此番回來卻明白了其中的無奈。
母親為鐘離家付出一生,她一日不改口,就一日有人記得鐘離府長房無嫡子,大哥日後繼承家業阻礙頗多,且不說其他幾房庸碌難擔大任,到底祖父最看重父親,念念不願讓他的心血白流。
五歲那年,念念随着已經扶正的小宋氏進宮赴皇後的宴席,當着其他官眷的面,她矢口否認小宋氏是自己的母親,對于具體情況念念記不清了,隻記得後來祖父知曉,一改往日和善厲聲斥責,罰她抄書,故而她在上元燈會怄氣偷溜。
燈火闌珊,年幼的她逃了家丁的看顧,卻尋不得一個歸處,暈着頭往煙花綻放的地方跑,直到看見一個俊朗少年。
法/輪天上轉,梵聲天上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①
那少年英姿挺拔,綻放的煙花照亮臉龐,劍眉星目裡閃着七色斑斓,年幼的小女娘似是看到了畫卷上走下來的仙人。
于是一步一步,走向她給自己找的歸處。
——大哥哥,帶我回家吧,好不好?
幼年諸事大都被時間從腦海中擦去,接她回去的家丁亦尋不到少年行蹤,無數次懷疑那場相遇隻是夢境幻想,直到十一歲秋獵場上的再次相遇。
謹防記憶再次溜走,她用筆墨留住了張弓策馬的少年将軍。
自那之後,她知曉了大哥哥的身份,會在每一次路過厲府時駐足,盼望從那扇朱紅大門内走出來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今日亦如是。
念念得了父親允準,一個人出來逛燈會,漫無目的地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厲家府宅,她下意識往門内張望,忽覺如今的身份被人知曉難免招惹閑話。
未過門的娘子自己尋到夫家門前?
轉身離開,正遇上剛打外邊回來的厲雲行,來不及躲避,隻好硬着頭皮等對方先開口。
“該喚你什麼呢,還真難倒我了。”厲雲行向來言失禮不失,一面調侃一面揖禮,手裡的兔子燈随着動作搖擺。
念念略一欠身作回禮,泠然道:“厲公子才華斐然,怎會不知尚未婚嫁,當客氣相稱。”
“有婚約在身,公子姑娘的未免生疏了,不如你我交換小字。”
“無字。”
“那我便喚你阿芷吧。”
倏然聽得親人間的稱呼從其他男子口中說出,驚起一身雞皮疙瘩,念念扯了扯嘴角,道:“太親近了,不合禮數。”
厲雲征一雙桃花眼上揚,笑意蕩漾:“要不了多久,我們便以夫君娘子相稱了,我不介意提前熟悉一下——”
念念委實怕他出口一個娘子,連忙打斷:“随公子的便吧。”
“阿芷也别一口一個公子了,叫聲雲行哥哥來聽聽。”厲雲行十分着迷于逗她到滿臉羞紅,覺得這樣一個杏眼櫻唇,嬌嫩到能掐出水的小娘子,就要紅潤潤的才好。
“叫不出口。”念念被他盯得萬般不自在,準備腳底抹油:“我還有事,先行一步。”
厲雲行跨一步攔在念念身前,堵住她的去路。
“着什麼急呢,相請不如偶遇,我請阿芷吃茶賞燈。”
“公子手裡舉着燈呢,想必是賞過了。”
“随手得得,阿芷喜歡便送你。”
念念搖頭:“我有錢買,不要你的東西。”
厲雲行直接将燈籠塞進她手裡,勾唇笑道:“不是其他姑娘送的,放心收着吧。”
念念想說是不是其他姑娘送的與我何幹,還未開口,見厲雲行徑直走向府門,伸手招呼守門家丁。
她本想趁機離開,卻聽見他吩咐家丁:“去請将軍出來一趟。”
刹那間,腳步被壓沉了。等到厲雲行回來,支支吾吾問道:“叫他做什麼?”
厲雲行躬身撥了撥念念手裡的兔子燈,看着暈頭轉圈的小兔子,笑道:“聽阿芷這意思,是想單獨和我一起?”
念念被問得啞口無言,悄悄将兔子燈往身後收了收,不給他玩弄。
“剛還說不要我的東西,現在又藏。”厲雲行還弓着腰,轉頭問話時兩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給我了就是我的……”念念匆忙後撤,目光移開的時候正看到厲雲征從大門内出來,一襲黛藍色錦服,沒有花哨式樣,更襯得穿衣之人素淨脫塵。
她曾設想過無數次的場景終于出現,卻是羞得人想逃的情境。
有一種偷人被抓的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