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遞上被悉心護在懷裡的書卷,念念留心用目光掃過,是古本《六韬》。
“将軍說此書還差個卷六,請少爺在三日内謄抄完畢。”
厲雲行年幼時但凡犯錯逃不過兄長的一頓打,日積月累,打得皮實了逐漸起不到震懾作用,厲雲征便将懲戒方式換作抄書。
挨打不過一陣功夫,疼痛不影響厲雲行出去撒野,抄書則不同,墨松奉命在一旁監督,非得要他從早到晚,待在書桌前抄夠三整日才作數。這可把厲雲行憋壞了。
此法屢試不爽,即便厲雲征後來從軍長期身在漠北也不例外。
這些年經過厲雲行手謄抄的兵書快有十本之數。
厲雲行的目光在念念和書之間打轉,瞬間明了兄長這番舉動并非單純懲戒,而是警告。
念念瞅準時機,對墨松道:“少爺淋了雨,先伺候他洗個熱水澡,換身幹淨衣服吧。”
話音剛落,人已奪過墨松手中的傘,走出去老遠。
厲雲行望着逃跑的倩影,唇畔輕扯哂笑一聲,甩開衣擺擡步往水室去。
墨松放下書,緊随其後替厲雲行寬下濕透的衣衫,忍不住歎道:“您明知道将軍在意少夫人,幹嘛還故意逗弄。”
這不是給自己尋不痛快嘛!
當然,這半句他沒敢說出口。
厲雲行不鹹不淡回道:“把她放在兄長身邊始終是隐患。”
墨松伸出去試水溫的手在半空簡短停頓一瞬,努力消化主子言外之意。
細品之下,惶恐更甚,墨松已經看見黑白無常拿根鐵鍊和招魂幡朝自己走來了。
“放心,你的命暫時丢不了。”厲雲行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冷哼道。
“我的爺诶!”墨松哀歎,被對方凜冽的目光驚散了後面的話。
厲雲行褪下最後的遮擋,舀起一瓢水順着頭頂往下澆,氤氲熱氣順流蔓延,包裹周身。
水流聲淹沒了他的自言自語,“算起來兄長快離京了,來日方長。”
***
厲雲行被兄長派下來的任務牽絆,念念也一門心思投到抄經書上,一行行禅意深沉的文字自筆尖落下,墨香混合簾外潺潺雨聲,心下異常甯靜。
二人就此相安無事過了幾日。
七月在晟熙屬于孝親月,厲子坤的忌日又恰逢七月十五盂蘭盆節,除祭祀厲子坤外,蘇氏還另準備錢财食物,帶着厲家兄弟二人去城外法華寺供養僧侶,敬祖盡孝,培植福報。
今年多了新進門的念念同行。
一行人在大殿拜過,厲雲征辭别蘇氏兀自去後殿跪經聽禅,為厲子坤祈福。
待他走後不久,蘇氏對厲雲行說道:“你素來靜不下心思參會,不如帶着阿芷去後山轉轉吧,省得在此失了對佛祖的敬意。”
念念自是不想同厲雲行單獨相處,緊緊挽着蘇氏的胳膊:“法會人多,怎可留母親一人在此,我陪您。”
蘇氏信佛誠心參加法會是真,意圖增進二人感情亦是真。
疼愛地拍着念念的手背,溫和道:“這兒有嬷嬷丫鬟,外圍還有府内家丁,不礙事,你悶屋子裡抄了幾日經,出來一趟盡管去散散心。”
念念拗不過,隻好聽命,碎步跟着厲雲行穿過重重廟宇,來到法華寺後門處,遠遠見一青衣羅裙的妙齡女子,未戴帷帽,而是以輕紗半遮面。
那女子看到二人,步履輕盈迎上前,舉止間可見婀娜。
“公子。”她朝着厲雲行福了福身,連不經意擡眸都帶着風情。
念念一下子想到前幾日絹兒拿來的話本,心下了然。
倒是眼前人風姿勝過畫中百倍。
那女子又頗為自然地朝念念行一禮,湊近厲雲行耳邊低語幾句。
厲雲行神色變了變,很快恢複正常,囑咐墨松留下保護念念,揚長而去。
和那女子一前一後返回正院。
念念長舒一口氣,提着裙擺邁過門檻,自後門出去。
雨水沖洗過的樹木更顯蔥郁,空氣中夾雜着泥土的芳香,一呼一吸隻覺渾身通透,心曠神怡。
念念漫無目的閑逛,走到一處亭中,順勢坐下歇腳,亭中石桌上刻着棋盤和一副殘局,念念百無聊賴地呆看半晌,思緒飄回平涼城草廬中同厲雲征下棋的場景中。
——有的時候這些子不被吃掉,反是累贅,總不好為救它們,犧牲更多子投入,得不償失。
——那請教姑娘,可能料到偶然的小得,亦可能造成他處的大失?
——對弈不過是你來我往,得失皆為常事,大小有什麼區别?
再擡眼,墨松已經不見蹤迹,取而代之的是回憶裡陪她下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