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淺真是很愁,這人看着也不傻,怎麼就聽不懂人話呢?
她語氣更加冷淡,直言道:“抱歉,沈公子另請高明吧!”
錢淺轉身欲走,沈望塵身旁的侍衛突然一躍而至,她隻覺得眼前一花,脖子上便已被架上了出鞘的利劍。
冷面侍衛威吓道:“公子準你走了嗎?”
錢淺平靜地注視那侍衛,聲音帶嘲說:“原來在京都城,拒絕著書就要死。”
她每時每刻都在等死,所以并不害怕,但難免覺得有些好笑。從前怎麼尋死都不得其法,這剛來京都半年,就被人拔刀相向兩次了,不禁心裡感歎,在這京都城,想死可真容易啊!
“呂佐,怎可對姑娘家拔劍?”
沈望塵起身來到二人面前,擡起兩根手指撥開劍身,對錢淺笑得一臉輕佻,“姑娘莫怕。大瀚律法嚴明,沈某一向奉公守法,又最是憐香惜玉之人,怎會對你這樣嬌滴滴的姑娘家動辄打殺呢?”
“在下不過是想請姑娘幫個忙,酬勞好說。而且雲王出手闊綽,姑娘若答應為他寫傳,除了在下付給姑娘的酬勞,雲王也絕不會虧待了姑娘的。”
錢淺冷言冷語,“婉拒了,抱歉。”
她再度轉身欲走,那剛入鞘的劍也再次橫到了她的脖子上,她心裡歎氣,無奈地看着二人。
名喚呂佐的侍衛再次怒道:“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沈望塵這次沒有撥開劍身,仍舊笑着,隻是笑容裡摻雜了些許威脅的意味,“沈某并非嗜血濫殺之人。不過姑娘當知,凡事都該留些餘地,否則實在叫人很難辦呐!”
房間氣壓莫名驟降,仿佛黑雲壓境,山雨欲來。
錢淺感受到對方釋放的恐吓之意,卻絲毫不肯退讓,“沈公子或許不知,我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留餘地何用?”
沈望塵瞳孔震了下,威懾之意盡數散去。
呂佐卻皺眉道:“膽子倒是大,難道連死也不怕?”
錢淺昂起下巴,倨傲地瞪向他:“生在地獄,死有何懼?”
呂佐噎住也不說話了,錢淺淡淡看了二人一眼,輕蔑地說:“若二位不打算動手,在下便告辭了。”
她無視劍刃還架在脖子上,第三次轉身。
呂佐沒再有所動作,隻是無措地看向沈望塵。
在錢淺的手即将觸碰到門時,沈望塵再度開口:“若我給你可歸之地呢?”
錢淺停住手,回頭望向他,不明白他此話何意。
沈望塵道:“我用一座帶别院的宅子,當做付你的酬勞,如何?”
錢淺手一緊,心動了。
她一直笃定自己是活不過二十一歲的,年關過後就她就十七了,時間不算充裕。若能直接得到一套合心意的宅院,手上的餘錢再買些良田,或者買下錦綿閣的那間鋪子也好,日後就算她被卷入是非裡橫死,也死而瞑目了。
猶豫不過片刻,她果斷答應:“可以。但我有些條件。”
呂佐一臉怒容,反斥道:“你還敢提條件?!”
沈望塵擡手制止了他,笑道:“說說看。”
錢淺說:“第一,我要自己挑選合心意的宅子,而且宅院要先過給我。”
呂佐當即就急了,“什麼都沒幹就想先要東西?你好大的臉!若你寫的雲王不滿意又當如何?”
錢淺解釋道:“既然指定我,便是看重了我的風格和文筆,我自會按照你們的要求去寫。否則若你們一直不說滿意,故意拖着,我一個小小蝼蟻又能拿你們怎樣?”
沈望塵點點頭,“有道理。”
呂佐十分不滿:“公子……”
錢淺看向呂佐,“你是太高估了我,還是對你家公子和雲王沒有信心?他們一個皇子、一個親王之子,我一介布衣,還敢诓騙你們不成?”
沈望塵答應得很幹脆,“我同意,繼續。”
錢淺又道:“第二,我是著者,隻著書,請沈公子和雲王以禮相待。我不做伺候人的活兒,更不會以色侍人。”
沈望塵有些詫異,上下掃了她一眼,挑眉譏笑:“姑娘不妨往窗外看看,這京都城裡啊,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兒。沈某與雲王自小在這繁花似錦之地長大,見多識廣,對你這等幹癟枯瘦的小姑娘,啧……”
他故意又打量了她兩眼,嫌棄地搖搖頭,“沒興緻。”
錢淺并不在意他語氣裡的羞辱和譏嘲,“如此最好。若您或雲王生了這種心思,咱們便終止交易,算你們違約。宅子你不能收回,更不能因此而心生不滿,故意為難我。”
沈望塵哼笑一聲,“姑娘大可放心。”
錢淺繼續道:“第三,我不想卷入你們的權勢争端,亦不會成為任人撥弄的棋子。”
沈望塵眼中精光乍現,呂佐更是再一次摸向了劍柄。
與剛才兩次不同,若說前兩次隻是威懾,這一次錢淺卻明顯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她猜,他動了殺心。
沈望塵很快收斂回眼中的寒光,輕聲問:“姑娘此話何意?沈某不明白。”
錢淺道:“沈公子花費如此代價要我為雲王著書,總不會是單純跟雲王關系親厚。我不過是個隻會胡寫瞎編的潤筆人,見識淺薄,演不了權謀大戲的中間一環,更沒有膽子和本事去坑害誰。公子若想要我做間客,怕是找錯人了。”
沈望塵探究地看了她一會兒,贊道:“姑娘聰慧實在令人驚歎。”
他轉身坐回椅子,故作輕松道:“不過姑娘多慮了,隻因先前雲王表弟看了姑娘的話本連連贊歎,說若能請到姑娘為他寫個自傳,也不虛此生了。京中人皆知我吃喝玩樂最在行,便起哄叫我出馬。我一時好面兒當衆誇下海口,說我與逍遙姑娘早就相識,且關系匪淺,眼下為了臉面,隻好親自前來相請了。”
錢淺倒希望真有他說的那麼簡單,若她剛剛沒有感受到那股殺意的話,她興許會信的。
沈望塵見她不語,又說:“姑娘提了三個條件,那沈某也提一個,不過分吧?”
錢淺點頭,“說說看。”
沈望塵說:“我呢,也的确是存了一點私心的。雲王表弟家境殷實,我這人花錢大手大腳,總歸是希望能與他關系更近一層的。我想在他那謀求些生意來做,好以此來供養那些燒錢的樂事。姑娘力所能及之處,幫我拉近我兄弟二人之間的關系,不算什麼過分的事吧?”
錢淺問:“如何幫你拉近關系?在他面前一直誇你嗎?”
沈望塵愣了愣,噗嗤又笑了,“倒也不必。姑娘為他寫傳,往後少不了要跟在他身邊,隻需适當提起我,說些好話,然後告訴我他的行程,我自會找機會與他拉近關系的。”
錢淺明白了,提及他、說些好話是其次的,彙報雲王行蹤安排才是他真正所圖。
她答應道:“我會盡力。不過還請公子約定個字數或期限吧!四冊書可否?亦或是兩年期限,如何?”
呂佐當即斥罵:“兩年?兩年時間換一套京都城帶别院的宅子?你想得倒挺美!”
錢淺并不搭理呂佐,隻看向沈望塵,“交易未成,公子随時可以反悔。”
沈望塵盯着她,似笑非笑道:“成交。明日巳初時分,我在這裡等你,帶你去選宅子。”
錢淺行禮告退,沈望塵在她身影消失的第一瞬就斂了所有表情,對呂佐吩咐:“去查查看她的底細。”
*
夜間,呂佐歸來,對沈望塵彙報:“逍遙居士本名錢淺,今年剛滿十六。青州人士,父母雙亡,有個妹妹,名叫錢綿綿。姐妹二人于今年六月末才來到京都城,現租住在東城背簍角那片民房裡。錢淺靠寫話本賺錢,她妹妹租了個鋪子賣成衣,生意尚可。”
沈望塵有些詫異,“沒别的了?”
呂佐道:“沒了。目前也沒看出什麼異常,可需再派人去青州查一查?”
沈望塵搖了下頭,“不必了,許是我多慮了。”
呂佐問:“公子覺得她有問題?”
沈望塵道:“說不出來,就是覺得,她好像沒那麼簡單。你沒感覺到嗎?”
呂佐想了想,“很有膽色,不像是個十六歲的文弱女子。”
沈望塵捏着下巴說:“不對,不是有膽色。有膽色是知道危險,但臨危不懼。她更像是,像是,無所謂。無所謂你懂嗎?就是活着也行,死了也行,要殺就殺,不殺就走,沒有懼色,卻也沒有反抗之意。”
呂佐十分認同,“是,她有些太平靜了。”
沈望塵像是找到可以準确形容的言辭,“對!是平靜!平靜到,好像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一樣。”
呂佐歪頭想了想說:“她會不會隻是反應慢?我兒時鄰居家有個傻子,我吓唬他逗他玩,他沒反應,等我都快忘了這事兒了,他才反應過來開始哭。”
沈望塵白他一眼,“我看你才傻!能從短短時間、隻言片語中就分析出我對雲王有所圖謀,是想利用她接近雲王,怎麼可能是個傻的?至少比你聰慧多了!”
呂佐悻悻垂頭,又不忿地說:“那又如何,不還是個見錢眼開的。”
沈望塵道:“幸好那日得知她着急想要個宅子,否則今日她若甯死不從,咱們總不能因為人家不同意著書,就真的殺了她。”
呂佐撇撇嘴,“她這可真是從天上掉下了大餡餅,多少人勤勤懇懇一輩子,也難以在京都買下個這樣的宅院。”
沈望塵笑他,“見錢眼開難道不是好事?圖名也好、圖利也罷,有弱點總比沒有強。今日見她毫無畏懼的模樣,我還真怕拿她沒有辦法。行了,你去把牙行送來的宅子過一遍,就去歇着吧!”
呂佐領命退下,沈望塵喝了口茶,喃喃道:“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