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陳亦庭就背着為數不多的行囊趕來了。
吳嬸見他手傷着,于是讓他看着,告訴他日後需要幹什麼、怎麼幹就好。陳亦庭卻不肯,非得上手開幹。吳嬸見他勤快又實誠,覺得三個姑娘有他照顧,倒也可以放心走了。
綿綿用鋪子賣剩的布料給陳亦庭做了幾身衣裳,他受寵若驚地收下了,卻不舍得穿。直到夏錦時把他補丁落補丁的舊衣裳直接扔了,他才終于乖乖穿上新衣。
人靠衣裝,穿着體面之後的陳亦庭很是眉目清秀,加上文質彬彬的言談,倒蠻像個富裕人家的公子哥。
三人早已了解,陳亦庭原也是書香世家門第,後因祖母剛正不阿得罪了地方官,被找茬入了罪。一家人靠着原本的家底過活,日子還算過得不錯。後父親病重,他豁出去變賣了不少祖産,最後還是沒能救回父親,母親郁郁寡歡,很快也去了。
他親人都沒了,祖産也所剩不多,想着京都城是皇城,人們行事應會更規矩,不會欺負人。于是他賣了最後的祖産來京都重新開始,誰料剛到不久就被人騙了個徹底。他告了官,可沒有足夠的證據,他又是個罪籍,官府也不願為他細細查證,于是隻能靠打零工勉強度日。
他很感激三位姑娘的收留,盡心盡力的做好每件事。出去買菜買肉、買米買油,會記清楚他在哪家買的,當天的市價和購買的價格與數量,細細造冊。
錢淺見他行事循規蹈矩,乃至于有些迂腐,實在可靠,開始逐漸叫他接觸更多的事。
鋪子裡的進貨、消耗這些原本是夏錦時記的,可她神經大條,經常漏記或者記重複,于是賬總是會稍有出入,反正不嚴重,另外倆人也不當回事。
如今有了陳亦庭,夏錦時可算是解放了。
在夏錦時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不過短短時日,她便依賴上了這個腦子清晰的書呆子,賬目上面的事總要過問他。
陳亦庭為了記賬方便,想請綿綿給他衣裳多縫幾個口袋,方便他帶着筆墨、賬本随時記錄。錢淺便将前世見過的工裝衣和工裝馬甲畫了出來,讓綿綿照着給他做了兩身。
無心插柳柳成蔭,有天陳希庭回來說有人攔住他,問他這衣裳在哪買的,那人也想買。
錢淺靈光一閃。京都城雖然富裕人家多,可像他們這種底層的百姓更多,這種工裝衣物可以極為便利的方便普通人,而且需求量大、受衆群體更多。
于是,她把想法跟兩姐妹說了。綿綿當然希望有更多人穿她做的衣裳,夏錦時很樂意做正經事賺錢,三人一拍既合。
夏錦時很興奮地說:“如今鋪子生意紅火,早先投進去的錢早就賺回來了。現在鋪子太小,客人多來幾個,店裡就站不下了。我早有想法,不如咱們在繁華地段再找間店鋪,将鋪子擴大一倍,還可以租下兩層的那種,樓上可以給貴客們試穿用。”
錢淺搖搖頭,“兩種衣裳不能放在一間鋪子裡賣。”
“為什麼?”夏錦時不解。
錢淺耐心解釋:“咱們成衣鋪子是做給世家高門的男子、女子穿的,衣裳料子好、花樣也好,他們覺得襯得上自己的身份,所以不在乎價格貴一些。”
“可這種工裝衣裳是需要做工的勞動人民穿的,價格絕不能高了。那挑糞的、做苦力的,進店一身氣味兒,與富家小姐們站在一起買衣裳,你覺得那些世家高門的人還會來嗎?”
夏錦時發愁:“那該怎麼辦?”
錢淺彈了她一個腦瓜崩,“傻呀!開兩間鋪子不就好了!”
夏錦時瞪着她快速縮回去的手指,“想死直說!”
錢淺随後就去看鋪子了,但她并不打算再租,而是想直接買下。
她選了許久,看中了繁華街區一座兩層的商鋪,可惜将所有積蓄彙總算了算,還是差了一截。
夏錦時聽聞她不打算租,而是想買下鋪子,闊氣地又拿出了一沓積蓄,驚呆了錢淺,“差錢不說!怎麼的?不打算帶我玩兒了?”
緊鑼密鼓地折騰了一個月,錦綿閣搬到了繁華街區的一棟二層商鋪裡。如今,錦綿閣在京都城小有名氣,以至于開業的時候場面非常熱鬧,無數富家姑娘和公子們來看熱鬧,還有老顧客們前來捧場。
這個世界沒有火藥,也就沒有煙花、鞭炮可以助興,但錢淺還是請了舞獅隊,敲鑼打鼓好好地熱鬧了一番。
錢綿綿躲在二樓角落的房間偷偷看向窗外,這是專門給四人騰出的隔間,有書案有床榻,她們誰累了都可以在這裡休息小憩一下。
她很高興,甚至有些激動。
眼前的一切,都是她曾經連做夢都不敢想的,每次她設計出了新衣裳,都會有人搶着訂下。
當初義無反顧地跟姐姐離開了故鄉,萬萬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會成為京都城知名成衣鋪子的神秘裁縫,被無數人喜歡追捧。
錢綿綿覺得自從選擇跟姐姐走,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幸福,到如今簡直不能更幸福了!
*
陳亦庭長相讨喜,行事斯文,舉止文雅。
夏錦時帶他去店裡幾趟,竟發現女客人十分願意跟他買衣裳。她索性讓他忙完家裡的事兒就跑來店裡,做個活招牌,店裡的生意愈發好了。
晨間,沈望塵的馬車路過錦綿閣,意外見到錢淺從鋪子裡出來,才想起來她還開了個鋪子。然而送錢淺出門的那女子,卻讓瞳孔微縮,而且看二人親昵的舉止,應當十分相熟。
他皺起眉頭,“去查查看,怎麼回事!”
午後,錢淺從雲王府出來,天陰沉沉的,不久後電閃雷鳴,便有雨滴落下。
她快步閃近一家琴行,邊看琴,邊等雨停。
琴行對面的酒樓二樓,呂佐推進門,向等在裡面的沈望塵小聲禀報:“查清了。錦綿閣新開不久的這間鋪子,不是租的,是買下來的,仍是錢綿綿一個人的名字。夜枭現在是錦綿閣的掌櫃,打理鋪子上下一切事宜。”
沈望塵問:“昌王派去的?”
呂佐搖搖頭:“應該不是,或許隻是巧合。去年下旬,夜枭便離開昌王了,之後就一直沒再露過面。我查問了,先前那個在東區那個小鋪子從一開始就是夜枭在全權打理,想來她離開昌王後,便開始幫錢家姐妹打理鋪子了。”
沈望塵摸摸下巴,“哪有這麼巧的事?她用什麼身份接近的錢家姐妹?”
呂佐答:“真實身份。罪籍,夏錦時。”
沈望塵有些難以置信,“逍遙便讓這罪籍身份做了錦綿閣的掌櫃?”
呂佐點頭确定道:“是。但鋪子裡沒人知道夜枭是罪籍,都很客氣地稱呼她夏掌櫃。”
“哦還有,”呂佐補充道:“鋪子裡還有個賬房先生,叫陳亦庭,也是罪籍。我查了下,那陳亦庭本是豫州人,兩年前來到京都,先前與她們并無交集。此人是個老實本分的,兩個月前受雇于錦綿閣,給她們記賬理貨,還做些打雜的事。”
沈望塵有些不知所謂,“敢雇用罪籍之人,當真毫無忌諱嗎?她可真有意思。”
呂佐不知該說什麼,對面琴行二樓半掩的窗戶突然傳來一聲悠揚的琴音。
天陰得好像日暮時分,想來雨一時不會停了,錢淺便說要試琴,掌櫃将她帶去二樓雅室。
錢淺撥弄兩下琴弦,又開始懷念她的鋼琴,學了那麼久鋼琴,卻沒學會制一架鋼琴,屬實遺憾。
窗外暴風雨呼扇拍打着窗戶,她随心所動,便彈了一首傑克船長專屬曲目。
黑壓壓的天空下,古筝琴音配合電閃雷鳴非常帶感,澎湃激昂。
窗戶被風沖開,絲絲濕寒落到琴弦上,錢淺才意猶未盡地停手,心中十分遺憾。終究還是需要多種樂器合奏,才能展現出這一曲的磅礴氣勢來。
她起身去關窗戶,卻見對面酒樓的窗戶突然猛地關上了,心中詫異。長街上空無一人,加上雷雨聲這麼大,應該沒什麼人能聽到吧?
沒等她心存僥幸,雅室外便傳來敲門聲,随後掌櫃推門,有些激動地問:“敢問姑娘,剛才這一曲可是姑娘所創?”
錢淺低頭否認,“不是,恰好在一冊曲譜上看見的而已。”
掌櫃問:“可否請姑娘告知曲名?或是再彈奏一遍,好讓在下……”
“抱歉,不大方便。”錢淺颔首緻歉,逃似的跑下了樓,一頭紮進雨幕。
沈望塵從窗戶縫隙看到錢淺沖進雨中,而琴行掌櫃在門口急得直跳腳。
呂佐忍不住道:“這一曲着實震撼!想不到逍遙姑娘除了會寫話本,還擅音律,又會跳舞,從前還真是小瞧她了。”
沈望塵笑他,“不嫌那套宅子虧了?”
呂佐不好意思地說:“誰能想到有如此才華的人,竟會那樣滿眼銅臭、俗不可耐。”
沈望塵望望窗外,“雨太大了,你去駕車,把她送回家吧!”
呂佐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領命,“是。”
雨大的有些睜不開眼,錢淺将手擋在眼前,正小跑着,突然聽身後有人喊她。
“逍遙姑娘!”
她停下腳步,呂佐駕着馬車停到她身旁,帶着鬥笠穿着蓑衣朝她喊道:“逍遙姑娘,真巧啊!雨太大了,上馬車,我送你回家吧!”
錢淺往車輿看了一眼,直接拒絕:“不用了!我很快就能到家了!多謝!”而後繼續跑。
呂佐沒想到她會拒絕,怔了一下又驅動馬匹追上去,“逍遙姑娘!不用客氣的!”
錢淺不理他繼續跑。
呂佐無奈隻能從馬車裡拿出傘追上去,“至少拿把傘遮一遮!”
錢淺推回去,“已經濕透了,沒必要打傘了。你快回去吧!再會!”
“哎……”呂佐看着很快消失的人影,沒說出來的話隻能又咽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