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淺被這句話擊中了内心最柔軟的地方,眼裡立即盈滿了水光。
宋十安拿出帕子,錢淺隻是偏頭用手指抹去那滴不争氣的水珠,繼續向前走。她早已做慣了壓抑情緒這件事,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心情便已穩定下來。
她語氣平靜地說:“我不記得對你說過多少了。你想知道什麼?”
宋十安道:“你說,你是個官宦人家的千金,家庭和睦美滿。說,你和家人,一起摔下山崖,隻有你活了下來……”
錢淺點頭,“嗯。是。隻有我,活了下來。”
宋十安不禁握緊雙拳,看着那雙平淡的眸光,心疼地問:“後來的日子,很難熬吧……”
“應該是吧!我不太記得了。因為需要用鎮定劑,所以大部分的時間,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感覺不到時間流逝,對身邊發生事也沒有太多印象,每天都渾渾噩噩的。”錢淺語氣平靜,像是再說别人的事。
宋十安蹙眉,疑惑地問:“鎮定劑,是什麼?”
“是一種藥。”錢淺解釋道:“大概跟這裡的麻沸散有些許類似,能讓人安靜下來,不折騰、不鬧的藥。”
宋十安心髒一陣抽痛,“讓人,安靜的藥?”
錢淺看向他,沉靜如水地說:“嗯,因為我瘋了。”
宋十安如遭雷擊,好似被施了定身咒,呆愣在原地。
錢淺并未停下腳步,因為她不想去看他眼中的震驚、憐憫和同情。
察覺到宋十安的腳步又跟了上來,她才繼續道:“我瘋了三年,才漸漸好起來。說起來,要歸功于那個世界的醫療業足夠發達,醫士們的水平足夠高。若是在這個世界,估計就不會好了。”
宋十安難以平複震驚地思緒,幹巴巴地安慰道:“熬過去,就好了。”
錢淺垂下眸子,聲音平淡而低沉:“并沒有。”
宋十安的心又一顫,這下連問都不敢問了。
但錢淺再次看向他,自嘲的笑意中帶着絲絲凄涼,聲音冷得好似寒冬臘月的雪:“離開那個治瘋病的地方沒多久,我就意外身死了。”
宋十安覺得胸膛好似被接連而來的飛箭多次穿透,痛得他都發不出聲音來,眼眶當即就紅了。
她與家人一起摔下山崖,看到了全家人慘烈的死狀,瘋了三年。好不容易熬過去,居然,就這麼,死了?
她還帶着記憶又活了一次,再度經曆家人一個一個離她而去……
老天爺對她,未免太過殘忍了……
難怪她會多次尋死,面對這樣的人生,誰會不心生絕望呢?
所以,她先前是在為綿綿才撐下去的,如今綿綿有了着落,她便了無牽挂了……
宋十安紅着眼睛,把錢淺拉進懷裡緊緊抱住,“不,别放棄淺淺。綿綿還沒成婚,就算她成婚了,你還可以看着她生兒育女、子孫綿延……我知道這很難,但,一切已經開始變好了,不是嗎?再試一試吧,我會幫你的。你幫過我,也讓我幫一幫你,好嗎?”
錢淺很感動,擡手擦去他滑落的淚水,安慰道:“你已經幫過我了呀。我沒騙你,我是真的想到處走走看看。你放心,我不會去尋死的。真的不會,我保證。”
她表情十分誠懇,認真地解釋:“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很多年前就試過了,可我好像有不死之身,無論如何都死不了。很離奇吧?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如此。”
宋十安信。
她那次喝醉時說過,她割過腕、上過吊、投過河,可她總會重新經曆一遍前世今生後,再次活過來。
他從前還覺得太玄乎,可北郊行宮她受傷落水那次,太醫診脈說她有血虛之症和經年日久的寒症,身體較常人虛弱很多。他不得不相信,她是因割腕失血造成的血虛之症,而寒症,則是因為冬日投河在冷水中溺了太久。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事?為何老天爺要如此對她?
難怪她會在佛前許下那樣的願。
永不超生。
她該是多絕望,才會再也不想做人了……
錢淺仍在自顧自說着,“我不會再去嘗試了,我也承受不住再試一次了。所以你大可安心,我肯定會照顧好自己的。”
宋十安緊緊握着拳,“一定,要走嗎?”
錢淺堅定地點頭,“嗯,一定要。”
宋十安慢慢松開了拳,神色平淡下來,“好。你開心最重要,你想做的事,我不會阻攔。”
錢淺胸膛湧上一股暖流。
宋十安又問:“你會給我寫信嗎?”
見錢淺沒說話,宋十安自問自答似地說:“我猜,除了綿綿,你大概,不會給任何人寫信的。”
錢淺笑了下,“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太念舊、太重感情。人呢,還是不要沉溺在某一段事或感情中。你不走出來,就沒辦法接受新鮮的人和事,這樣豈不是給自己畫地為牢了?”
宋十安無奈地笑說:“沒辦法啊!我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我心悅你,有沒有結果都不重要,能遇見你,我就已經很幸運了。”
他的話直白而熱烈地燙進錢淺的心裡,她忍不住感慨道:“唉,面對宋侯如此赤忱表露心意,還能無動于衷的女子,隻怕這天底下也沒幾個吧?!”
宋十安笑歎道:“可你偏偏,就是最特别的那個。”
宋十安一直陪着錢淺走到她家門口。
錢淺指指他包裹着紗布的手叮囑道:“要好好養傷,定時換藥,别碰水,千萬别化膿了。”
宋十安點點頭:“我會的。”
錢淺笑着對他說:“再見。”
宋十安忍着心中的酸澀,笑着回應道:“再見……”
*
幾日後,呂佐跟沈望塵說完事,又提了一嘴,“對了,你先前不是讓我派人去盯着逍遙麼?她還真有動作,不過我沒明白,她這麼做是為什麼。”
沈望塵從書案中擡起頭,“是何動作?”
呂佐道:“她今日一早帶着錢綿綿去府衙斷絕了親緣關系。”
沈望塵一臉茫然,“斷絕親緣關系?”
呂佐點頭道:“二人的身籍算是徹底分開了,自此再無一點關系。您說,她是不是嫉妒?雲王隻想娶她,而她妹妹卻要與裕王成婚,做唯一的王妃?”
沈望塵笃定地說:“不可能。她先前以為妹妹出事,甚至不惜在王府行兇。為了妹妹連命都豁得出去,又會嫉妒?”
呂佐不大認同,“那可說不準。先前裕王跟錢綿綿的婚事本是不可能成的,所以她也沒當回事。那日若非有雲王跟裕王一起在禦書房外跪了一個多時辰,陛下肯定不會答應裕王的。那她一看真成了,就此生出嫉妒心也是說不準的啊!”
沈望塵仍舊堅持,“不可能。她給妹妹置了宅子、鋪子、耕田,連樂坊東家都是妹妹。這些加起來可着實價值不菲了。若是嫉妒,她為何不把這些都要回來?你見過哪個嫉妒心重的人,一邊嫉妒、一邊還對人如此大方的?”
呂佐支着下巴琢磨:“也是。那是為什麼?不想跟皇室扯上關系?好像咱們當初找她為雲王寫傳,她也十分抗拒。她會不會跟咱們一樣,也跟與皇族有仇?”
沈望塵蹙了下眉,“不會吧?她的身份不是你派人去查的?哪裡能跟皇族扯上關系。别亂猜了,繼續盯着吧!她有任何異動都要及時來報。”
翌日下午,呂佐匆匆來報:“逍遙買了砒霜!”
沈望塵眼神瞬間淩厲起來:“砒霜?”
呂佐連忙點頭,急切地問:“她是否想不開,要輕生?”
沈望塵心頭一跳,随即否認道:“不能。藥鋪賣劇毒之物限制份量,她不會不知道。許是家裡鬧耗子了吧?”
呂佐急忙道:“她分别在城西、城北四家不同的藥鋪買了四次!買劇毒之物需要本地人登記住址,她就在藥鋪附近找了就近玩耍的孩子,讓孩子去跟藥鋪說家裡鬧耗子,替家大人買砒霜藥耗子。四次份量加起來毒死一個人足足的了!”
沈望塵雙目圓瞪,猛地站起身疾步就往外走,可走到門前又停了下來,“不對。她若是想輕生,沒必要跟錢綿綿斷絕親緣關系啊!”
他回身問呂佐:“若你十分關心愛護一個人,卻必須要跟她保持距離,能是什麼原因?”
呂佐琢磨了一下,“怕連累她呗?就像你喜歡她,卻不敢跟她關系密切了,不就是怕咱們做的事會連累她麼?”
“連累……”沈望塵喃喃着,想到那日她的不對勁兒,突然恍然大悟:“她要殺白萍!”
“啊?”呂佐懵了會兒,随即豁然開朗,“她買砒霜是為了殺白萍!怕萬一敗露牽連錢綿綿,才去斷絕了親緣關系!”
*
錢淺這幾天還挺忙的。
她經常佯裝出門,去白萍居住的宅院周圍踩點兒。
白萍住在一處僻靜的地方。宅院不小,隻背後有鄰居,兩側都是空巷子。白天路過的人就很少,現在進了臘月,天黑之後更是一個人影都見不着。
裕王選擇把她關在這兒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樣不管白萍怎麼叫罵、怎麼鬧,也不會有人管她的。
可錢淺不能賭。
誰知道哪天白萍說些軟話,裕王一心軟就又把人放出來了呢?她守不了綿綿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