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任何一個人在這裡,秋嘉年都不可能坐視不理,他沉吟了片刻:“那以後下課還是我載你回去。”他不知道祁繹為什麼不樂意他送到門下,“我站在轉角的地方看你進去吧。”
祁繹臉上忍不住綻放了一個笑容,他看着窗外,語氣有些不易察覺的雀躍:“會不會太麻煩了?”
“行了,得瑟吧。”秋嘉年這回占了上風,給他捏了捏臉,祁繹果不其然立馬收了笑,露出了一個不能反抗的憋屈表情,“你那裡離得不遠,送你順手的事。”
放學能送,但是上學的話時間太緊張了,秋嘉年想嘗試一下早起,祁繹卻堅持不用。他說他可以卡着公交車的點,立馬跳上車。放學的時候他遠遠看見一個人藏在拐角,發現他倆是一路的,又忌憚地蹲守在原地。秋嘉年遠遠瞟一眼,手上拿着一根長棍,不确定有沒有釘子,看來是憋足了一口氣,想讓祁繹好看。等他走過去的時候,人又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保險起見,他打算下次上課的時候和遲千聲說說。這種事報警也無憑無據,不會處理,應該起作用的是父母,但是祁繹每次談起父母,臉上都會露出糾結的神情。
秋嘉年第二天來的時候等遲千聲,遲千聲沒等來,他發現快到點了,祁繹的位置也是空的。心底預感不好,跟薛淩匆匆說了一聲,跑出門去。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祁繹或許在和他擦肩而過的大巴裡,說不定等他回去的時候已經在座位上了。再後來他加快了蹬車,想法就忽然帶上了祈禱的意味。
他的自行車急刹在拐角,看到了角落裡的藍白校服。秋嘉年不好的預感成了真,他趕忙跑過去,祁繹半條手臂都是血,上面挂的校服破破爛爛的,臉上沾了些打架的灰,膝蓋上有些拖行的擦傷。這邊的轉角小巷很少有人經過,現在時間又還早。他匆匆跑到祁繹面前,看到他的右眼已經腫了起來。
他喘着氣,喘得和破風箱似的,白天鵝墜進了泥灰裡,一向幹淨的衣服都是髒污。他隻能睜開另一隻沒腫的眼睛,說出來的話也是斷斷續續的,卻帶着笑意:“秋,嘉年,我一個人……把他趕跑了……”
秋嘉年不敢移動祁繹,給他打了120,替他理了理頭發,溫聲安慰:“真厲害,真厲害,比孫澤成還厲害,一拳一個。”
祁繹本來笑着,噎了一下:“你不要,明褒暗貶……”
120很快來了,祁繹被擡上擔架,他死死拽着秋嘉年的手,他跟了上去。一路上祁繹的輕松消散了不少,恐懼才逐漸蔓延上來,有時候偶爾會抽搐一下,拽着秋嘉年的手睜開眼睛,幹裂的唇一張一合。秋嘉年湊近了聽,是虛弱到近乎無聲的“為什麼是我”。
祁繹的手沒有受傷,秋嘉年于是握緊了他的手,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手臂上的傷看起來吓人,真正傷到的應該是肩膀處一道五厘米的劃痕,看上去是釘子的痕迹。秋嘉年摸了摸他的頭發:“不疼,不疼,一會就到了。”
祁繹卻突然攥緊了他的手,眼裡含着淚,眼角暈濕了一片紅迹:“好疼,秋嘉年。”他的聲音雖然因為虛弱軟了下來,但是語氣有嘶吼的味道,“我好疼啊。”
秋嘉年看着這樣的祁繹有些愣,因為這一瞬祁繹好像從那個固守的殼子裡鑽了出來,帶些發洩意味地對着他,就像在說“你不是想看看我嗎,這就是真實的我”,一面又在等待着秋嘉年因為面目有些猙獰的祁繹感到害怕,等待着他退卻,然後承認自己的錯誤。
秋嘉年不覺得自己有錯,也并不害怕,他緊緊攥住了祁繹的手,看着那雙鋒利的,沒有一絲讨巧意味的眼睛,沉聲說:“别怕。”
疼的不應該是你。
祁繹看着秋嘉年幾眼,刻意去忘卻的空落又浮現上來,讓他哪怕是疼痛的時候也感到孤單,他覺得自己就要被潮水完全吞噬,靈魂要飄到車頂,無悲無喜無感地看着這個破敗的自己。
但是秋嘉年說了聲别怕,潮水就慢慢退去了。
記憶中無數的“好疼”沒有着落,最後在救護車喧鬧的鳴笛聲中,忽然被人輕輕接住,珍重地攏在懷裡。
他終于不用再故作輕松。
“我,不是故意,什麼都要隐瞞……”祁繹無法遏制地,發出了一聲抽噎,他死死咬住嘴唇,等到呼吸平靜下來,才對着秋嘉年說。沒有用上撒嬌的眼神,沒有笑窩,也沒有讨巧的笑,他沒有把握說服秋嘉年,他甚至眼前發暈,看不清秋嘉年的表情,這是祁繹第一次沒有揣摩着别人的神情說話,自己此刻也鼻青臉腫得形同怪物,就像把話投入了黑洞中,他沒有把握秋嘉年會做出回應。
他還是發出請求:“你等等,你等等我行不行……我想想……”
太像道德綁架了,他心裡吵鬧着,秋嘉年算是逃課趕到這裡,幫他叫了救護車,還被他半扯着上了車,他已經做得夠多了,完全沒有理由聽從他的無理取鬧,甚至不可能明白他在糾結什麼。
但是他又忍不住希冀,因為秋嘉年每一次都能準确猜到,好像已經認識他很久了一樣,好像在認真地對待他一樣。
“好。”低沉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祁繹落下一滴淚來,燙得劃過臉頰,像是将腫起的傷口割開,他痛得抽搐嘴角,但又感到無比心安。
祁繹放任自己沉入了黑暗之中,一個有秋嘉年存在的黑暗。
一頭黃毛的人在巷子裡跌跌撞撞地跑着,他手裡提着狼牙棒,嘴裡陸續流着血。雖然有武器,但是還是被打落了門牙,連帶着眼睛裡都是沙子,拿着狼牙棒胡亂揮舞的時候,還不小心紮到了自己的肚子,那人看着也沒留勁,趁着黃毛痛的呲牙咧嘴的時候一腳踹向他的腹部。
等到黃毛躺在地上喘息的時候,這人捂着手臂走過來,用沒受傷的手摁住了他的腦袋,抓起一把泥沙就往他的嘴裡塞,沒腫起的眼睛又狠又毒。
“我讓你打我,我讓你打我……”他自己的傷也不輕,還不停地念叨這些話,在黃毛眼裡就像是中邪一樣。
等黃毛被放開,在原地嘔吐的時候,人看着手臂的傷,又變得焦躁不耐煩,甚至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黃毛。于是黃毛就看着這人突然跪在地上,貼着地膝行,直到雙膝變得血肉模糊,又躺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滾完以後直勾勾盯着黃毛,忽然放肆地大笑起來。
黃毛被吓得魂不守舍,還提着狼牙棒完全是因為肢體已經被吓得僵硬了,機械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
小巷子裡人不多,這邊打架鬥毆是常态,祁繹破破爛爛地躺在牆邊,有個路過的人被吓了一跳,忙走過來問要不要幫忙報警。祁繹擺了擺手說不用,這邊辍學生多,私下會分不同幫派,也會經常有受傷的人路過,更何況小巷子沒有監控,向來是群毆茬架的好地方。路人害怕自己惹事,打算走的遠一點再報警。
祁繹坐在原地,再沒有人過來。他開始無聊地掰手指頭,他覺得身上很疼,一會又覺得身上的疼和他的腦袋沒有很大關系,他隻要輕飄飄飄到天上去,疼痛就能緩一緩,但是飄到天上去的時候他喘不過氣來,胸口和有石頭壓住一樣,祁繹分不清哪個更不舒服,但是從兩個都不舒服的裡面分辨相對舒服的那個,祁繹已經很熟練了。
好在,這次魂魄在秋嘉年回來之前飄回來了。
秋嘉年來的時候,他甚至還沒完全感知身上的疼痛,下意識地吹噓自己的戰績。等到疼痛像針一樣,密密麻麻地紮進他的膝蓋,手臂和臉上,他疼得想嚎叫的時候,秋嘉年又握住了他的手,他的靈魂不飄了,實打實地,沉沉地落到了地上。
好在,這次秋嘉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