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藥?
這一個詞裡的每一個筆畫每一個字她都知道,合在一起為什麼就不認識了?
路遙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後知後覺,
是試藥、試藥啊。
她忽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在給青年做完檢查之後,她怎麼都睡不着,幹脆熬了個大夜寫藥方,第二天一早忙忙碌碌的煎好藥,把新鮮出鍋的藥汁放在青年的面前,
黑發的青年什麼都沒有問,隻是穩穩地端起藥碗,擡眸看了她一眼,随後仰起頭,平靜地把還在冒熱氣的藥汁一飲而盡,喝完,把幹幹淨淨地瓷碗還給了她,
既沒有詢問她是什麼藥方,也沒有好奇是什麼藥效。
那時她隻當是幽冥間出身的人自然不會怕藥汁苦澀怪異的味道,還暗地裡高興,青年這麼配合,想來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成功解了這人身上的毒,還他個自由。
現在想來,簡直好笑,
在她苦心孤詣想辦法解毒的時候,這人還以為她是在拿他試藥!
迷茫漸漸散去,随之而來的怒火點燃了路遙的雙眼,她的胸膛一陣劇烈地起伏。
她自覺行得正坐得直,自入藥谷拜師起便将師父的教誨謹記于心,哪怕一朝落難亦不曾忘記過醫者仁心,
她還救了這個人,
哪怕在最開始的時候覺得麻煩,覺得會有危險,
她還是把人搬回家,徹夜不眠忙活了一晚上,用上好多能保命的藥丸,這才将将保住他的一條。
這人卻以為她會拿他來試藥?
這和指着大俠的鼻子罵魔教有什麼區别?
“你、你、”
路遙用力指着榻上那人,氣到指尖都在輕輕顫抖,胸口堵着一股氣,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黑發的青年似乎意識到哪裡做錯了,他端正地跪在榻上,挺起脊背,不閃避,不辯解,在少女突如其來的滔天怒火中靜默地垂下頭,任由自己被巨浪卷挾,用他最熟悉的姿态等待少女的降罪。
雖然未曾言明,但認識青年這麼長時間,于路遙而言,“願領刑罰”這四個字被青年明晃晃地擺在她的眼前,
她甚至能夠想象得出這人俯身請罪的順從模樣,
或許不需要她想象,在兩人相遇的最初,這樣的事情青年早已經做過很多次。
那時這人是怎麼說的?
路遙抿緊了唇,嘴角繃出鋒利的弧度。
那人身負鎖鍊被困在榻上,剛散去要命的高熱,正是最虛弱的時候,卻對她說着“折斷四肢”的話,任由她用手掐住命脈死穴,說願意任她處置。
交付性命,任憑處置,青年是這麼說的,一直以來也是這麼做的,
所以哪怕誤以為她在試藥,也會片刻不曾猶豫地将藥效不明的藥汁一飲而盡。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路遙沉默地注視黑色的人影。
其實這人最近真的改變了很多,不再總是戰戰兢兢的請罪,不再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不再一闆一眼地死守幽冥間的規矩,不再總是在她面前克制地壓低眉眼,
他會和她聊天,會做好吃的飯菜,會幫頭發灰白的老人送東西,面對小學徒董钰的傾慕時會難為情,在她想吃魚卻吃不到時會比她還着急,
他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而非搏命的死士。
直到現在,路遙才深刻地感受到,
青年似乎從來都沒變過,
所以才會在面臨危險時讓她把他交出去,才會在身體出現異常時的第一反應是認錯,懇請她再給他一次試藥的機會,
明明這根本就不是他的錯啊。
甚至,不僅僅是這樣,
在撥開彌散在眼前遮蔽她視野的迷霧之後,路遙清晰地看到,青年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的東西還有一樣,
他從來都沒有相信過她,
無論是最開始她承諾過的一定會治好他身上的傷,還是後來她允諾過會從幽冥間的追殺下保護他。
想通的瞬間,路遙感覺身體裡忽然多了一個破洞,她所有的情緒,那些迷茫和憤怒混合着全身的氣力都從洞裡傾瀉而出,飛快地溜走了,隻在原地剩下一具空蕩蕩、疲憊的軀殼。
沒有必要也不想再去争辯什麼,路遙隻是深深看了青年一眼,沉默地轉頭離開。
她坐在書桌前,冷靜地想,青年其實并沒有做錯什麼。
他是幽冥間的死士,大半的人生都被幽冥間吞噬,那些苛刻到非人的規矩、那些謹小慎微的行為、那些不敢輕信的思想早已經刻進他的骨髓,融入他的血液,已經成為他的一部分,
怎麼可能輕而易舉将這些舍棄呢?
她知道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有辦法應付幽冥間的追兵,而在青年的眼裡,她隻是個醫術不明、獨居山林的小姑娘,怎麼可能對付得了窮兇極惡的死士?
不知道,所以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