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安頸側被箭矢劃傷,殷紅的血順着衣襟而下,粘稠的貼着皮膚。
宮燈被重新點燃。
昏暗的燈光下,仿佛滞藏着巨大的秘密。
傷口發黑,是中毒的迹象。
姜蕪正要宣太醫,被沈清安攔下,“你讓朕頂着這副妝容見人?”他眉間凝滞成一條線,話又冷又澀,“那時朕就真的解釋不清了。”他啞然失笑,化解微妙的氛圍。
“這點毒不至于要人命。”沈清安從袖中拿出一個晶玉瓷瓶遞到姜蕪手中,“替朕塗上。”
姜蕪知道自己莽撞,一言不發的解開沈清安衣襟,露出完整脖頸。傷口從頸到肩往下,黑紅的血順流到胸口,姜蕪思忖後将沈清安衣衫褪了半截,胸口俨然露出一個匕首劍刃大小的傷口,是上一次行刺留下的,還未痊愈。
“你方才說朕自導自演?”他沉悶的冷哼,語氣中隐隐存了怒意。姜蕪瑟縮的往後傾身,被沈清安拽住手腕,冰涼的觸意讓她度然失去冷靜,覆上心慌。
沈清安寡淡的聲音再次響起,落到姜蕪耳中猶如刑罰,“你始終不信朕,是嗎?”手腕的力度加深,姜蕪心亂如麻,她隻是猜測,陡然将這份猜測宣出于口,而忘記身側之人是那倨傲皇位的九五之尊。
她被沈清安冷冽的眼神擊敗,落荒而逃,腦中搜羅着如何自圓其說才能熄滅聖怒,最終選擇實話實說。
“臣妾沒有不信陛下,隻是想明白始末,不想做籠中鳥,自以為是的撲棱翅膀,成為别人眼中笑話。”她壓下心中那股懼怕,語氣盡量平緩,可依舊掩不住慌亂,臉上青白。
不知何時窗棂兀自被風吹開,飄進幾顆雪花,頭上珠钗被吹得叮當作響。沈清安松開手,緩聲說:“做籠中鳥不好嗎?”他喃喃呓語。
至少性命無虞,能百歲安康。
姜蕪快步将窗戶關好,又審視四周,确定無人察覺才回到榻前。
沈清安發燒了,臉色潮紅。
她小心翼翼的清理傷口,将污血擦淨,藥粉塗抹到傷口時,沈清安身體一顫,沉沉的迎上姜蕪的眼,蒙上一層水氲。
傷口竟比想象的要深,依稀能看到骨頭。
“陛下忍忍,一會兒就好了。”
沈清安許久沒說話,兩人靜默的等待,仿佛跨了一條長河,經久不息的流淌,看不到頭,望不到尾,隻能靜靜地等,等啊等,不知方寸。
“姜蕪。”沈清安喉中澀啞,發出的聲音又低又沉,情緒如弦中箭,一觸即發。
姜蕪心中一顫,什麼時候沈清安才會喚她名字?上一次是她雪地跪求沈清安召回鎮北侯疆域一役的時候。
她心中不安,覺得有事發生。
姜蕪拿來金瘡藥,塗在沈清安胸口的傷上。若無其事的包紮傷口,給沈清安整理好衣衫。
沈清安擡起的手滞在空中,又無力垂下。
“我沒有想隐瞞什麼,隻是深宮内牆中,權勢下,不知道比知道好,什麼都不知道也未必更好。”
姜蕪被他繞得一頭霧水。
“陛下想說的時候,臣妾那時再聽。”
沈清安冰涼的眸中染上一層惶然,他像是墜入深淵,四周冰冷漆黑,永無止境的下墜,無數雙白骨森森的手拉扯着要他下無間地獄,耳邊一遍一遍的呼嘯着告訴他,他是不被世間所容的魔鬼,該和他們一樣,身處泥潭,遭萬人唾棄才對!
他不甘,一次次問自己,憑什麼?
憑什麼,他沒有睜眼觸摸陽光的機會?
他奮力向上,做無謂的掙紮,所有人讓他别白費力氣。
這條屍山血海的路,他一個人走了很久……
直到,一抹光亮撒到身上,她出現了。
姜蕪軟聲說:“您發燒了,臣妾送您回去。”
沈清安失魂落魄,眼裡淬着冰霜,“這道傷口,是朕自己刺的。”他指着胸口處包紮的地方。姜蕪料想到,方才一箭解答了她多日來的疑惑。
她原本以為是太後的人刺殺沈清安,借勢攬下大權。
但後來一想,太後不會如此明目張膽,挑釁皇權。
唯一可能的,是沈清安自作一場戲,演給群臣看。
他要将太後的昭然之心公之于衆。
所以才十日找不到刺客,找到後消失得悄無聲息。
“陛下何必……”
“太後心思缜密,華安殿處處是她的人,不做得真一點,她怎麼放心垂簾執政。”
沈清安擺擺手,孤獨落寞的隐到暗處。
“朕先回去,這回不用扮演,真的病疾在身了。”他似是而非的笑,分不清是苦澀還是自嘲。
沈清安走後,姜蕪卸下氣,壓抑呼吸。拿出藏于身後的信帛,不知不覺間手心沁出冷汗,沾濕信帛,暈花上面的字。
那是鎮北侯府通敵叛國的罪證呈書!
她不敢打開,将信帛扔出又撿回,反複幾次。夜深風雪驟起時,她聽着窗外雨夾着雪飄零的聲音,悲從中來。打開信帛,一字一句的看。
信帛中追溯到三年前,先帝還在,沈清安遊學三年即将歸京。
先帝病危,太後把持朝政,鎮北侯手無實權,是個閑散官職。太後黨借由沈清安遊學在外不能即刻歸京為由,使太後獨攬大權,控制局面。太後一度以為能暗度陳倉,除去沈清安,另立皇帝,将權力攬握手中。
沒想到先帝駕崩前日,沈清安歸京面聖,打破太後計謀。
姜蕪翻看,信帛中輕描淡寫的一句,是詭谲雲湧的朝堂政權。她繼續往後讀,指尖停在沈清安遊學三年屢遭暗殺,有一年下落不明的地方。
當時她處于閨閣,不問世事,整日跟着兄長胡吃海喝,招貓逗狗。閑來時随父親去往邊疆,不過鎮北侯不許她上前線,隻在後方小打小鬧。那一年,沈清安生死不定,不知身處何方,太後甚至欺瞞先帝。
信帛中寥寥幾筆,一年後,沈清安被暗衛救下。至于一年中經曆什麼,無人知曉。或者,知道的早成枯骨。
最後幾頁,是鎮北侯三年來通敵謀反的罪證,有和敵國首領的書信往來,姜蕪看了,那字迹和父親的一樣!
三年前,鎮北侯和金國暗地交換物資,取得扶持,赢得軍功,在朝中掌握權力,從而擁立沈清安即位。
那一年,鎮北侯身負重傷,險些要了性命。她以為是父親英勇奮戰,以血肉之軀換來軍功。
沈清安即位後,将北方軍權交給鎮北侯。
鎮北侯明裡暗裡和金國互通往來,集結兵權。
所以,三年來,北方戰事吃緊,大小戰役不斷,卻軍功少有,持續三年遭金國打壓。
都說鎮北侯馳騁沙場,敵人聞風喪膽。原來是演了一出好戲,以萬千将士之命,演給皇帝百官看。
姜蕪不留痕迹的毀掉信帛,這是她重生來形成的習慣,不給敵人留機會,不将自己的命處于危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