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下台,一十八名外圍随着的胡女也應胡笳一聲,立聲頓手,十八人有序紊然地相隔不足兩臂間距,端着白紗水袖下台,而最初為帝王所不能覺察的白衣胡女,此刻已化作一個白點兒,渺然輕煙一般,沒出帝王視線之外。
帝王茫然周視,不見其渺遠如仙女般不染纖塵的身影,寥落下來,忽地似一隻雙耳耷拉下來的家養豬,失意地縮起了自己的脖子,有些踉跄地......回了尊位。
連顔皇後亦不得知的是,自古中原皇帝不與胡女通婚,而悠悠衆口,爍口成金,當年的祖皇帝為了保住太子之位,潛入北漠王宮,甚至試圖要将那公主殺害,可公主卻一心向他,為他盜出了那張北漠布防圖......
最難想到的是,她竟肯為了天子......舍了自家性命。
天家薄涼,可如此恩重情深之女子,叫帝王如何堪舍,又終究如何看得破此生紅塵,能夠不為那白貴妃之顔容所動地,臨幸于她......
舞台中央,時空寂如雪。
長子雲寰所右膝跪地的側身,卻為他廣袖一展,忽地自舞台中央升起一顆如鴿子蛋般大小的珍珠,那珍珠灼灼其華璨若桃李,而璀璨光華其上,竟立着一隻長喙長足的水鳥,其白羽如雪,通體覆身,
衆人正自觀賞,不意那白鳥伸爪便往珍珠頭頂抓去——珍珠碎為土粉,而水鳥兀自仰着驕傲的長頸展翅欲沖天,不時,白鳥足下珍珠粉殁。
台下小文臣扼腕歎道:“真是暴殄天物,好好的一顆東海百年才産的偌大鴿子珍珠,便被那凡鳥如此一爪,”說着,拍案道:“生給抓沒了——”言罷,又是一陣長歎,自好不惋惜,旁側武将聞言,垂首附和了一句,便拈起桌上才被那小文臣磕出來的瓜子仁兒,一個一個地,送往自己嘴裡。
“哎哎哎!你這人怎麼還偷瓜子兒呢!”小文臣怒意上頭,斥他道。
武将嘻嘻一笑,捧來剩餘的瓜子仁兒奉送到文臣眼前,狗腿道:“剩下的那些個,全在這兒了,我可是一個沒偷!一個沒偷啊!!!”
小文臣嗔怒得橫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武将抹了把額頭上吓出來的汗,小聲對自己說道:“真是好險啊......陛下娘娘跟前,他要想将我上告......”奪了一陣言辭,又改換道:“慘我一本以正他自己的官威青雲路,我可怎麼辦啊,這要是一撸到底有沒有旁的俸祿可以補償啊......真是......”
小文臣聽不清他兀自嘀咕了些什麼,伸長耳朵仔細聽,還是聽不見,于是轉頭氣鼓鼓地看着台上,故作看戲去了。
白羽如晝,烈陽般升起令人不适的溫度,近乎灼燙,而衆人眼下偶有一時足矣看清那白光來處——乃是那白鳥覆體的長羽其上,一點點斑駁散落下去的珍珠粉化作粼光,而甫才月光出了烏雲障,耀目般的照在那白羽之上,竟成了風景!
“此舞,名曰珍珠鳥,”祖皇帝少年時,于北漠黃沙陣陣的風裡,聽那公主細音柔聲的笑道,而白紗長袖旋舞如絕,當下即繞住帝王之心,君王之眼。
“北漠族引以為傲的珍珠鳥與胡舞,競獻于陛下身前了。”一舞畢,方才那舞姬手扶着左肩見禮與皇帝,說道:“陛下派皇子去北漠傳授我族與中州友好通商之路途,我王以為,此乃是天之大幸,遂願與貴朝上邦百年交好,歲歲來朝。”
帝王尚且沉浸于珍珠鳥一舞的驚才絕妙之中,回思及自己少年時那北漠公主也曾以此一舞引來白羽珍珠鳥,不禁喟歎:“珍珠鳥,華然烨寶啊!”
胡人使節聞言,不解其意,張眸略有些慌亂地請示雲寰。
此時地上尚且單膝跪着的皇長子内心叫苦不疊——天可憐見,他從未想過父皇竟會要他跪上這足足兩刻鐘的時辰,右側膝蓋......要廢了!
疼......疼疼疼......
為父皇親信的黃公公攙扶起身時,雲寰心底隻有這麼一個字。
才被黃公公扶起身,雲寰的右腿尚且不能全然打直,立定以後扭曲着雙腳行禮,低聲道:“兒臣無能,苦尋了這北域聖鳥許久,方才誤了入阖闾宮為父皇賀壽的時辰,特此前來請罪,還望父皇勿要挂心這等閑......”
話未落完,帝王的大手向前止住了他的絮語啰嗦,對身旁記旨的黃公公道:“長子雲寰,德行兼備,甚肖朕躬,即日起擢升親王之位,許入朝理政,宮外開府。”
黃公公順着陛下的意思,将旨意重又念了一遍:“今,有皇長子雲寰,德行兼備,甚肖朕躬,即日起擢升親王之位,許入朝理政,宮外開府——”見帝主點了點頭,心中會意,便起身去命人取旨,要當庭拟旨交還。
小太監跑着去取空白聖旨的當口兒,皇帝方想起地上跪着的還有一個人——他怒意已消,此時情懷纏綿,正是柔軟之時,便微微一笑隻當這是個孩童玩鬧的故事罷了,親口許旨道:“顔氏小子言行無狀,禁足三月以儆效尤,欽此。”
顔史聞言,恍然大驚,自席間擡眸望去,且喜于君主面上盛怒已消,随同顔鹄跪在塵埃裡,叩首忙道:“臣顔時教子無方,方慣得鹄兒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意氣盛然,待鹄兒回府以後,必當日日嚴加管教,以謝陛下今日之天恩。”
天子擺擺手,恕道:“七歲稚齡罷了......你我都是打那個時候過來的,小兒血性雖不是壞事,可血性上了頭......有時也會要人命的顔卿......”
小内監匆匆地取罷了黃卷,内宮裡深墨早已研好,帝主歡心之下,落筆如流水般的書寫完了這一張诏旨,丢給黃公公,吩咐:“明發聖旨下去,叫那些公卿百官全都瞧瞧,朕的寰兒終于長大了......能夠為父皇分憂解難了。”
黃公公應了聲嗻,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今有皇長子雲寰,德行兼備,甚肖朕躬,即日起擢升親王之位,許入朝理政,宮外開府,欽此!”讀罷旨意,見皇長子毫無動作,又上前,催促道:“旨意讀罷,望诏謝恩呐!——”
幹淨利落的收旨聲音,終于驚回了雲寰跻身一朝親王之列的魂魄——親王,僅次于太子之銜,可開府建衙入朝理政,而絕不隻是從旁聽政而已。
他做了皇子十九年,隻有這一件,恍覺得福從天降。
大概是......人的功德不夠,便一定心虛,是以才如此懷有僥幸,又或者......白貴妃星霰宮裡素日冷宮一般從不見父皇人影的遭遇,令他這個早早得帝子冷待的皇長子對皇位本便不抱有什麼過大的期望,
可今日......忽如一夜春風來,全都不一樣了。
雲寰沉溺于自己對身位無邊的感傷與懷景,轉念竟忽而想到:親王名位,僅次于太子之身,可若是我起興動念,想要與太子相争......
不知父皇,還會不會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