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初晴，寒月沒入深雲，欲出而未，人間群筵已畢，衆卿賓去，阖闾門内，唯有天子望着顔時遠去的背影良久，長歎一聲，對黃公公側首說道：“叫你告訴他今夜有雨，戌時初宮門下鑰，他長姐關懷這個弟弟，許留在宮中一夜，怎麼還是走了。”

簧氏低眉，順着天子的話：“似乎......小公子于席間末了起了高熱，史官不敢延用專為陛下醫病的禦醫，便背起小公子，徑自回家去了。”

“如此......”帝王又長歎一聲，望着被他背在身後小小的一團血肉，複長歎一聲，又道：“方才席間......那孩子看向朕的神情，那咬着牙不肯低頭認個錯的模樣......像極了他的父親......”

黃公公聽他越說越是沉重，招手命兩側候着的丫鬟們打起孔雀扇，各自分列在兩邊，簇擁着銮駕出阖闾門去了，天子雖罷了轎辇，他跟在後頭仍舊侍奉着，輕聲道：“故人長去不長訣，陛下心中惦念着顔史官，史官同樣惦念着陛下舊日的恩情，這......是亘古難變的君臣恩義，天下之大理。”

“當年他才入翰林，不過十七歲上.......”天子沉思罷了，忽笑而議：“他的姐姐那時入嫁宮中已有三年，常伴君前便時常與朕言講......說顔時雖才思敏捷堪入翰林院，又才舉探花郎，合等着入六部主理朝廷之衆事，可她身為姐姐......平素最舍不得的，便是這個同胞弟弟......他們是一母同胞，嫡親的姐弟......”

“那......後來呢......”

“後來......朕為了給顔氏保住這一脈骨血，不許他入六部，不許他入公卿，連稍稍與前朝國政沾邊的翰林院也不許入......”天子咳嗽一聲，重重地歎出一聲沉重的老氣，卻笑道：“君子不愠不怒，他聞之倒是沒有來找朕說理，隻是安然領了這個三品小官兒的職分......這史官......一做便做到了如今。”

“是陛下降憐，”黃公公垂眸掩飾眼底忽生出來的陰影，陪着天子笑說：“天底下......哪一代的朝官要立身，無不是剝皮見血，在官場朝謀政鬥個死去活來......陛下方肯憐見一眼，當年之顔史可遺世道而獨立清名，葆一身肅斂正直，這......不得不說是陛下的遠見卓識，才使得顔史官這份赤子之心如初如玉，不減當年風華。”

“朕保他赤子之心，他卻要奪朕子性命，”

天子猛咳一陣，嗽聲驚悸，黃公公忙上前來為他撫背，聽天子咽下一口即将吐出來的老痰，扶天子于涼亭外長廊盡頭坐下，慢慢兒順着氣，說道：“顔史官待陛下百般恭敬，今幾對太子不敬，想必是一時糊塗，激憤之下而已，并非是存心針對......”

天子吐出一口血來，暈眩中忙扶住黃氏伸來的小臂，怒道：“朕唯恐時日無多......将來太子......還要依靠顔家，朕何嘗不想留下他的性命——可青史字字如刀，刀刀削的，皆是帝王骨血，”嗤一聲，又苦笑道：“他們這些史官啊......最愛以一言而定天下之興廢，殊不知人非聖賢......私《國風》之流以為公器......自喻為憫懷天下，憐念蒼生，不過是博一個累世的清名罷了......”

話至此，黃氏才沉斂下去的眉目猛然一驚，忽擡眸問詢天子：“陛下以為......天下史官，皆是沽名釣譽之輩，污淖私心之徒嗎......”

黃公公平日裡素來不問政事，今日卻極反常，天子甚奇怪地輕輕瞧了他一眼，複咳嗽一聲，轉了個話茬兒：“人至察則無友，朕昔日在百官群中，獨獨肯保他一條性命，使之不陷入權謀黨争之流，也能跻身朝堂，不隻是為了他的姐姐，更為了他的才具。”

“陛下惜才愛才，怎的今日對顔史官竟堪堪動了殺心......”黃氏小心翼翼低着聲，垂手遮蔽住天上忽地開出的明月，擋在天子身前，直問道：“那聖懿太子之尊位......”

“此乃朝政，不是你該管的事。”天子溫斂蒼老的眉目忽地豎起來，橫了黃公公一眼，頗有責怪地說道：“平素看你行事老實，沒想到心中竟也如此多的溝渠彎彎繞兒，往後......”他眸子連續轉了好幾圈，眼底如晦如明的光幾次變幻，定在前頭為他親身遮擋着月光的麒麟錦繡圖總領太監的禦制官服上，想起二十年來的陪伴，又生不忍，于是咳一聲，複含笑問着黃氏道：“朕素日是非太過寵溺于你了，使得你今日終究無法無天起來！咳咳咳……”

這話說得極重，那黃氏聞言忙摔在了地上，伏身叩頭道：“奴婢該死，是奴婢該死......忘了身在内廷時刻應當謹言慎行的規矩，隻以陛下為舊友相見.....不想竟......”

“起身吧......”天子靠着黃木紅漆的影欄嗟籲道：“朕不計較身份，今日隻當是舊友相見，你放開去說......也有許久.....朕并未聽過他人的言議了。”

“本宮不需禦前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