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文人都說,閹豎難做。
其中,列舉權宦涉政之言不勝枚舉,至今教秦執思憶起來,隻能隐約憶起那篇十五歲時曾誦記過的《古今閹豎史錄》,說是“史錄”,實則不過他閨閣無聊時閑讀,以此來打發時間的零碎本子,不過文绉绉的,并沒有什麼話本子一般的雅趣。
千載以内,并無人肯為宦官寫史,無論其本質如何,仿佛一旦入了内侍之列,便脫下一層人皮,長居幽冥之地,連名姓,都不配教人提起。
秦執回望着右側架起他身子的人,見他對外頭上官忙忙碌碌地回複着,隐約卻聽不大清人聲說的是什麼,隻見他流落的汗珠下因過急行動而不得已紅了大半的面,似乎給外頭将欲行刑的上官逼迫着,不得不執行此令。
若說庶民為草木,此等閹人,豈非比之野草更堪憐憫些。
秦執彼時,尚且能懷着一抔旁觀者的餘暇,去近望刑房四周一貫的閹人們,見近乎三十個人,全立成十人一排的模樣,低着頭對來的刑部大人垂首為禮。
跟着,便聽見李烨催道:“什麼時辰了,快着點兒——”
秦執也将頭壓得極低,意欲将首埋在一幹内侍官中,使人辨不出他本來湧動着的對這位刑部大人的探尋心思,因有些與人為伍的同病之感,不免心下隐隐為這些隻懾于官威的小内侍們鳴不平,卻尚未腹诽完畢,從上首刑部大人處,便上來兩位身着正三品官服的刑部屬官,一左一右接過了兩名内侍的差,強硬拖着他,以方才内侍官們兩倍的速度,快步走近刑房前的那兩扇長滿了青苔的厚重鐵門。
白鐵無辜,侍立在側的一位禦前太監擡了擡手,按動了李淑熔身後控制鐵門的機關,那個人随即收回手去,對僅有一步之遙的李淑熔微微躬身,道了聲請。
“都是本家,李副使不必多禮。”隐約地,秦執于黃沙貫穿他鞋底腳面之時,似聽見了這麼一句話。
“這個人,聽說是皇後娘娘特意囑咐過的,陛下憫恤娘娘大病方愈,這才給了特赦,要不然,原本是當死的罪名......”
“噓——”身後的小内侍窺見他一隻腳進了刑房大門,交頭接耳地窸窣道:“這話不好說的,僭越中宮......恐是殺頭的罪名。”
“你們說......他會不會早便與皇後暗中有染.......”
“我聽說他是凝州人,可他們凝州的男子,自打六歲後種上情蠱,身子便漸漸發育起來,不同于九域旁的男子一般,竟可以為女子懷娠,乃至是生子......若是他身為中州女子,再能給陛下生個兒子出來,都能做正宮娘娘了,哈哈哈哈哈!”
話到此處,一陣長音的□□,譏诮而邪性地冷睨了秦執的羞窘,隔着已快要閉合到小腿高度的鐵門,竄進了秦執的耳朵眼兒裡。
“生個兒子出來,哈哈哈!”
“生個兒子出來,哈哈哈!老子就怕他沒了那個物件兒,眼下,眼下連兒子也跟着生不出來......”
“我可看見,有人跟刑部來的大人們進言,說要将他身下那物連根兒斬了,誰動的這個口舌......”
有小内監舔着臉來認道:“是奴婢,自然是奴婢了。”接着,便一幅邀功請賞的谄媚樣子,一面趨前笑,一面點頭哈腰地為李烨整理好袍角被風卷起的邊沿。
李烨隻冷眸瞧着裡間,并未發一字。
秦執此刻卻并不想與外面的這些人争論一個是非短長,入了門内,便聽見身後一聲“當啷”的鐵門落地聲音,跟着外頭便給上了鎖。
秦執低下頭去,微微揚起的眸光,窺着鐵窗外高懸的月。
“你在想什麼?”身前,一步内的李淑熔回過頭來,探過他仰望月色的眸光,有些疑惑地發問道:“此處沒有别人,心中有話,大可對本官言講。”
“李大人年少時做過夢嗎。”不先不後地,秦執忽撂下這麼一句話。
李淑熔聞言怔然了一瞬,随即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