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時，因家中規矩繁瑣，不得已困鎖深閨，二門亦不得出，”他索性仰起頭來，遙望着仿佛才臨人世間的月，吟道：“因感懷凝州政亂，曾上過閣樓，對月吟詞賦詩，假文成曲，将心中一抔家國之志，全付予孤月孑燭冷霜下，後因苦于抱負難展，遂起了避世之念，原意與師妹隐居于歐陽子門下名山之中，不意她......”

“不意她已有婚約，家規難悖，”李淑熔眼前仿佛翻過一卷卷以“秦執”之名起首的卷宗，又說道：“而此女婚約若逆，唯恐天下之傾覆，國将不國。”

話至，秦執倏忽擡眸，望他時前塵盡掩般地一笑，卻道：“天涯斷命之鴻，本不求長壽于世，隻奈何以毒攻毒必不長久，我雖一命可抛，豈忍旁人随我同赴黃泉耶？故一念興起，欲以死求生，縱是苟延殘喘，能延得師妹一條性命，此生亦足矣。”

“先生懷中，複有天下之志。”李淑熔聞言揖禮一拜，卻說道：“如非心懷常人難及之志，如何堪忍常人難忍之辱，以謀求生局。”

“黃沙一粒塵，無非人間土。”左右在李淑熔的眼神示意下已然為他卸了細鍊，連同那塊被穿破的骨上殘餘下的渣滓血迹，一道落在地面上，驚起滿面塵埃，秦執将手負于身後，對着正直起身來的李淑熔道：“我與大人，無非皆是路上行人罷了。”

“君子不汲汲于名，淑熔受教。”李氏說着，手下人已然手腳極麻利地擺好了刑凳，八尺餘的長條木闆上毛茬未淨，尚連着點點星星的血腥濁氣，令人不忍卒聞。

秦執掀起右邊袍角，一下子躺了上去，将手腳平放出來，為方便刑前的拘押，李淑熔左右四人見狀極快地站在了秦執的雙手雙腳旁側，以刑部的鐐铐鎖住他的手腳，另一端叩在地上的四枚半圓鐵環上，少時，與鐵鍊同色的玄鐵生環便發出“鈴鈴”的清脆響聲，由着内中機關将秦執雙手足處的鐐铐愈拉愈緊，直至筆直成一線。

并未如秦執料想的，刑部之刑官員的手中，乃是一柄長不過三寸的軟鞭，抽打在身上鋒利如刀，一瞬即剝皮見血，那傷口卻極快收攏，令人窺不清形迹。

李淑熔手下執刑的官員鞭打得極快，令秦執這樣的江湖大家一時也有些跟不上那鞭子的蹤迹，尚未曾來得及呼痛握拳，又一道鞭風襲來，接着又一鞭......

隐忍的牙關裡不住往外爆出的鮮血，随着身子一道皮開肉綻。

一千道鞭子下去，血水極快地沾染了秦執上半幅衣衫，令秦執清楚，自己身上細細密密的傷口皆是不足一寸，如不細察，定是不能發覺，帝王深沉的心思......那無聲地磋磨折辱，卻又不揚展在人前的暴虐無道，隐匿而不能為人所窺得，被此刻的秦執恰好照見，避無可避，亦躲無可躲。

方才染紅衣襟的血痕，也極快地幹涸下來，這種手法，最是淩虐人的心智，秦執不知從前母親在懲罰相府罪奴時是否也用過這般的法子，隻知此等玩弄，自己絕不想受第二次——剝皮見骨，卻不會傷及根本，令人呼痛無法，亦不能落了帝王的顔面。

隻因此後，他必須時刻謹記，自己不再是秦執，而不過一介深宮奴婢罷了。

為使他徹底脫力，教将來動刑的人可有施展的餘地，故招招都是重手，每一鞭子抽下去，都是剝皮見血，李淑熔似乎不忍見這場景，對手下細語一陣，接着有人拿遮蓋死人的白布蓋在了秦執身上，隻露出一塊部位來用以宮刑，跟着便退出去。

接着，便換了内侍的屬官們，親來執秦執的宮刑。

月上中天，清冷孤絕地照着内室人，秦執早被那千道鞭刑卸足了力道，眼下動一根手指的力道都欠奉，不過隻堪微微掀起眼皮來，凝望那孤冷的月。

片刻後，他不由幹着嗓子問道：“眼下幾時了？”

執刑的内侍官手下一頓，握着的鋼刀險些脫出去，谑笑着走近他，道：“秦主君從前享足了奴婢們的侍奉，如今陡然更換了主仆位置，想必不能夠适應。”

接着，在秦執不能起身看見的背後陰影裡，走來兩名押人的内侍，右側那人見主官如此玩笑秦執，不免也跟着戲谑一陣，笑道：“秦主君從前許婚給了凝王，可如今凝王已有了夫侍，陛下望你死了這條心，這才賜予宮刑的。”說着，将他衣衫下擺撩了起來，逗弄般地輕笑一聲，返身去取押在地上的鐵石。

鐵石砸穿胫骨的彼刻，秦執強壓着想死的沖動，咬住牙不欲令自己當場昏過去，面色已由蒼白一瞬而至慘白，大口呼吸着裡間并不好聞的空氣，救命般地歎。

跟着，内侍官身後又走出來兩名小内侍，他們的身形沉在陰影裡，令秦執看不真切，少時那兩名内侍上前，分别按住了他的左右手，右側内侍卻微微擡起了他的腰間，令露出腰際兩三分薄肉出來，複伸手向前。

方才那鐵石砸穿秦執胫骨的内侍，将手中一掌有餘的鐵石原樣遞給了前人，功成身退般地退到秦執右腿一側，按住他的膝蓋，瞧着前頭拿着鐵石的宮人朝着秦執腰間的脊梁砸去，但聽“咯吱”一聲，随後又一聲巨響，鐵石轟然落地。

秦執面色陡轉煞白，有話欲出，卻咂咂舌頭，無力氣再說一字為繼，那四名侍立的小内侍見狀，彼此對了個眼神兒，便徹底将鐵石踢到了一邊兒去，對着秦執的耳眼兒笑道：“秦主君莫怪，奴婢們唯恐刑部的大人們辦事不周到，若陛下怪罪下來，唯恐要内廷司連帶刑部一道吃挂落，故不得已，方才用計使主君脫力，您且多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