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北第一次進到大戶人家裡面,看什麼都覺得新鮮。“蕭府”對于從小就貧困潦倒的夜北而言,顯然是個奢靡的新世界,因而他甫一進門就如鄉下人進城似地左摸摸、右轉轉——蕭衍冷不丁一瞥,随即冷不丁地發覺:這小東西膚色竟比本村村花、“豆腐西施”劉小蘭還要白,而且是白上百倍千倍!
白得發光,宛若凝脂,把好端端的汝窯細白瓷瓶襯成了一坨做工粗陋的土罐子。
今年十三周歲的蕭少爺,好端端一顆心驟然狂跳了起來。他不無遺憾地想:這麼白嫩的皮膚,怎就沒長在小蘭臉上呢?長在小醜八怪的臉上,真是太浪費了。
這個時候,蕭衍那單純到愚蠢的腦袋裡隻想着一件事:等回京都那天,他要把豆腐西施也帶回去,讓老爹見見他貌美如花的未來兒媳婦兒!
大楚民間有句俗話:沒什麼事情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來一頓。飽餐一頓之後,向來沉默寡言的小醜八怪悶葫蘆終于開了瓢兒:“謝謝蕭……”
他似乎很謹慎地斟酌着詞句,頓了下才說完整了:“少爺。”
“呦,挺會說話嘛!”蕭衍大大咧咧一拍他肩膀,臉上的肉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哎,你爹求本少爺給你帶句話,讓你玩兒夠了就回家,知道不?”
柳餘缺張了張嘴,稍稍露出驚愕的神色來。蕭衍老神在在斜了他一眼:“别告訴我你不知道老山羊胡子就是他爹啊。”
柳餘缺來不及表示他的驚訝。因為下一刻夜北就站起身來,壓抑着暴怒,無比冷漠地沖蕭衍鞠了一躬,當即旋踵欲走。蕭衍連忙一把拽住他:“哎,你幹嘛尥蹶子呀?飯還沒吃完呢,好好坐着!”
一番雞飛狗跳過後,柳餘缺總算弄明白了小怪物和老山羊胡子之間的愛恨情仇。原來,沈安早年曾在東北行省漠河地區生活,而漠河算是大楚和基輔羅斯帝國的國界,兩國百姓往來頻繁,久而久之就成了個東西方文化的交融之所——
沈安,作為一個家貧人醜貓厭狗嫌、根本讨不着漢人老婆的光棍兒,在這種大背景下隻得娶了個逃難過來的基輔羅斯女人當媳婦兒。基輔羅斯主要民族為俄族,俄族是典型的西洋鬼子長相,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眼窩子深得像倆窟窿,早年曾被當地漢人百姓罵做“羅刹鬼”,而沈安的這位俄族老婆很不幸的,就是羅刹鬼中的羅刹鬼——她那頭黃發黃得發白,倆大眼珠子赫然是淺綠色的,看人時不聚焦,仿佛是個瞎子。嫁過來之後,這位女羅刹艱難地為他生下了個小羅刹,便因難産而一命嗚呼了。
夜北——沈夜北,就是沈安這失敗一生中尤其失敗的産物。用老家當地老百姓的話來說,他完美地避開了父母身上所有的優點,繼承他老娘黃毛淺眼尖鼻子的同時,又繼承了他爹孱弱無比的小身闆兒,臉既沒有漢人的清正端方,身子又不像洋人一般人高馬大,是個令人生厭的小雜種。
沈安和村裡人一樣見他就煩,煩中帶怕,因而自他記事起便是非打即罵;後來為了讨生活,沈安帶着他去了京都定居,可沒過幾年又不得不卷鋪蓋跑到了西北——西北的生活成本比東北還要低一些,即便貧苦如沈安,也能勉強維持生計。
“既然老頭兒是你親爹,”柳餘缺萬分不解:“怎的他給人講課你還要扒牆角偷聽?光明正大進學堂裡聽講不行嗎?”
“他不讓我聽課,”沈夜北冷漠得有些早熟的小臉上又一次顯出了厭憎之色,撸起袖子給他看自己傷痕累累的胳膊,難得說了很長的一段話:“在東北老家那幾年,我一去學堂别人就欺負我,他非但不管,還罵我是掃把星耽誤他賺錢,有事兒沒事兒就揍我。而且,因為上次我偷偷去私塾那件事,他又打了我一頓。”
“……”
柳餘缺和蕭衍面面相觑。
對于沈夜北“悲慘”的經曆,養尊處優的蕭衍沒有太多感觸,僅餘一點同情罷了。可柳餘缺卻與有感焉——他自幼無父無母,能長這麼大完全靠老天開眼、得了僧人們的救濟才苟活至今,别人的白眼兒自然是沒少挨,被打被罵也絕非罕有,隻是随着年齡增長、生存能力增強,不再依靠别人的“施舍”度日了,白眼兒和打罵也就成了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
如今聽了沈夜北的處境,他忽然發覺自己并不是天底下最慘的那一個,心情不由舒暢幾分。柳餘缺愉悅地在心底笑了又笑,面色卻沉沉如水:“可老山羊胡子不是說了讓你回家麼?畢竟是你親爹,不會不管你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也覺得自己在說屁話——能讓自己親生兒子披個破麻袋到處亂跑半個月不聞不問,能堅持十年如一日地把自己親生兒子打得遍體鱗傷,這樣的爹,能真心實意地關心這小怪物?做做樣子罷了。
虎毒不食子。可人畢竟是由野獸脫胎而來,“自私”和獸性永遠存在于某些個體身上,或許老山羊胡子就位列其中。如果沈夜北沒有說謊,那麼基本可以推斷出這樣一個結論:
沈安,根本就是個管生不管養、自私自利的混蛋。
“我不回去,我哪兒也不去。”沈夜北用尚且稚嫩的聲線冷靜道:“我要跟着你!”
柳餘缺指了指自己,有些為難:“……啊?”
跟着他?他自己活着都很艱難,再帶個小屁孩兒還不得活活累死?
偏偏蕭衍看熱鬧不嫌事大:“哎,要我說,你倆都住我家裡得了!反正我這兒沒什麼人,多兩張嘴也無所謂……”
“不了。”面前兩個少年異口同聲道。柳餘缺有些吃驚地瞄了沈夜北一眼,心裡正想着這兔崽子怎麼跟自己想一塊兒了,結果一轉頭,四目相對之下,沈夜北居然羞澀地對他笑了一下,睫毛彎成一扇好看的弧形。
——不是假笑,也不是冷笑。這個可憐的、早熟的小少年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動展現出天真可愛的一面,以至于柳餘缺恍惚之中覺得,太陽大概是從北邊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