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肩頭,并非緻命傷。”沈夜北道:“事後想來,當時兇手距離他不足七步,豈會射偏?”
“你的意思是……?”
“蕭衍是在自導自演。”
沈夜北神情愈發凝重,沉聲道:“我告誡過你,朝廷馬上就會在全境内對革命黨動手。整個國家從高層到底層,大大小小各級官吏,哪一個不是把你們革命黨人當做升官發财、仕途騰達的墊腳石?蕭衍還是帝國權貴階級的私生子,此人從小就已顯露出目光短淺、嫉賢妒能的苗頭,如今成年了更是變本加厲——”
“三弟,夠了!别說了!”
孰料,柳餘缺卻沉下臉來,低喝道:“大哥從小到大一直待我們不薄,否則,以咱倆的家境出身又豈有出頭之日!沈廷鈞,你現在站在這裡口口聲聲背地裡诋毀他,效長舌婦之醜态,可還有一點良心?!”
廷鈞是沈夜北的表字。被他這麼劈頭蓋臉的一頓數落,剛剛破例長篇大論的沈夜北沉默了。就在柳餘缺隐隐為自己火氣過重的語氣而感到後悔之時,沈夜北卻堪稱平靜地、幾乎是委曲求全地說了句:“二哥,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我承認。你怨我忘恩負義,也可以。但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更直接關系到你的安危——算我求你,要麼退出複興黨,要麼立刻離開荊州,成嗎?”
“離開荊州?哈哈!”柳餘缺被他這一番“肺腑之言”逗笑了:“離開荊州又能如何,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哪裡不是他們的天下?生為楚國人,逃到哪裡去不是一樣?”
“所以我才讓你遠離亂黨,遠離不必要的危險!”沈夜北急的額角青筋根根暴起:“楚國四萬萬人之中,我們都不過是蝼蟻罷了。如今世道,獨善其身才是正途!”
“沈夜北!”
破天荒的,柳餘缺連名帶姓地叫了他的名字,語氣冷肅。他斬釘截鐵道:“每個人的活法都不一樣,所堅守的‘道’亦不盡相同。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必再多贅言!小二,送客!”
聽到老闆呼喚,王小二一頭霧水地掀簾而入,卻見眼前那漂亮得跟個小娘們兒似的“假洋鬼子”沉着臉一甩袖子,沒等他說什麼便大步流星地摔門而出!王小二愣怔怔地看着他走出去,下意識求助式地看向自家老闆:“柳先生,這……”
他的話沒能說下去。因為就在下一秒,假洋鬼子那原本竹子般筆直挺拔的身影喝醉了酒似的晃了晃,然後,毫無預兆倒了下去。
沈夜北做了一個很詭異的噩夢。
夢裡,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雁回村,又回到了那個有家難歸的時代。蕭府的大院子裡,少年蕭衍和柳餘缺正在拿着木劍比試,他則翹着一條腿坐在樹蔭下乘涼,百無聊賴地翻着書,秋風卷着落葉蕭蕭而下,拂在臉上清清涼涼,很是舒服。微微偏過頭去,沈夜北以書掩面,隻露出一雙眼偷偷瞄着柳餘缺的方向,臉上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然而,他的好心情很快就消失了。蕭衍那張原本憨厚老實的臉上陡然展開一個堪稱猙獰的笑容,手中木劍倏然刺出,将柳餘缺刺了個對穿!
“不要!”
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猛地睜開雙眼,卻險些被窗外刺目的天光亮瞎。柳餘缺那張俊秀的臉在他眼前瞬間放大:“你醒啦?恭喜你,絕育手術很成功哦~”
絕育手術?
沈夜北臉上萬年不變的冷漠刹那間裂成了好幾片,左手下意識地探向被子深處,旋即猛地擡起頭,眉頭緊鎖:“你耍我?”
“真沒幽默感。”柳餘缺嬉皮笑臉道:“當然是騙你玩兒的!你又不是我養的小貓小狗,我怎麼可能浪費那個時間給你絕育啊?哈哈哈,真不禁逗!”
他樂不可支地捧腹大笑,倒叫沈夜北有些尴尬了。見狀,柳餘缺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你發燒了,昏睡了兩天。不過放心,我已經托人替你向衙門那邊兒告了假,你就安心歇着吧,啊。”
說罷,他起身就要走。沈夜北立刻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外頭應該已經全面戒嚴了,你身份敏感,别自尋死路。”
柳餘缺郁悶地轉回頭來,無語道:“請問這位兄台,你是我爹嗎?管的這麼寬?我說三弟,你年紀輕輕的怎麼老氣橫秋得跟個老頭子似的,以前也沒見你廢話這麼多啊?”
面對他的質問,沈夜北無言以對。柳餘缺此時也有些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連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
他直視着沈夜北那雙幽綠深邃的眸子,打了幾個轉兒,最後落在綠眸上那鴉羽般長長的睫毛上:“……明明長了張狐狸似的美人臉,怎麼性子跟小狗一樣?”
像寵物狗一樣,出乎意料的粘人。
柳餘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承受他怒火的心理準備。可萬沒想到的是,沈夜北聽了他這詭異的比喻後,蒼白的臉上竟罕見地浮現一絲笑容,薄唇輕啟——
“汪。”
“……噗哈哈哈哈哈握草哈哈哈哈哈!”柳餘缺笑得幾乎岔氣,一邊揉肚子一邊捶地:“說你像小狗,你,你,你還真學狗叫啊?被鬼上身啦?”
嘴上說的是不客氣,但他心裡其實欣慰得很。如果說原來的沈夜北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木頭美人,那麼如今眼前的這個沈夜北就是個活色生香的小可愛……哦不,大可愛。
“隻要你開心,我做什麼都值得。”沈夜北沙啞着嗓子,輕聲道:“前天晚上是我的錯,别生我氣了,好不好?”
“……”柳餘缺張了張嘴,半天愣是沒想出來該如何應對。他如此委曲求全、幾近卑微的态度,看着是很受用,可為什麼……總感覺,哪裡有點兒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