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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慶連續來了三天,也連續對他用了三天、十五種大刑,最終等到第四天的晌午,仍未見着人影。
倒不是之前被沈夜北堪稱驚世駭俗的反應給“吓”到了:這許多年裡,向來隻有他沈慶沈大人把别人吓到失禁的份兒,哪輪得到區區一個人犯吓着他沈大人?如今沈慶沒來,是因為蘇嬰來了。
确切的說,是蘇嬰和她老子蘇文洛一起來的。多年未見,這位當初曾經文秀儒雅、如今養尊處優、位高權重的朝廷大員竟圓潤了不少,顯然是心寬者必體胖:“哈哈,哎呀,廷鈞呐……”
廷鈞是他的字。在大楚,以字稱呼對方是表親近之意,可是以蘇文洛地位之尊,又何故多此不必之舉?
沈夜北猶自思忖之際,蘇嬰也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曾讓她魂牽夢萦的男人……怎麼就成了如今這副殘破不堪的模樣?
光是看着他露在囚服外的累累傷痕,她的心就已經忍不住疼到抽搐。
對于蘇文洛毫無營養且廢話連篇的“問候”,沈夜北隻是微微低着頭靠在牆邊,雙眸死水無波。他隻是有些奇怪,即便是受到某位更加位高權重的“大人物”的委派而來,蘇文洛也完全沒必要本人親自下場——
難道是皇帝楚陵?民間傳聞,楚陵雖尚未登基,但已實際行使皇帝之權,并力排衆議對各地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采取懷柔政策、對革命黨的活動也不像之前那般零容忍,雖然可能性極小,但也不排除這位力圖把帝國從崩潰邊緣拉回來的新帝及其背後的帝黨想借他一用為天下表率、與後黨角力。
轉念一想:哈哈,怎麼可能!他沈夜北區區一介草民,就算所為之事捅破了天,還真能“上動天聽”不成?
“……廷鈞呐,”正當他神遊天外時,蘇文洛語重心長地又補充了一句:“實不相瞞,我是受了幾個友邦好友之托……”
話說到一半,卻在瞥見自家寶貝女兒幽怨的眼神兒之後連忙加上一句:“還有這丫頭,這幾日簡直把家裡都掀了個底兒朝天,恨不得以死相逼也要救你出去!總之呢,年輕人呐,不要太絕望,雖然刑部不歸我管,可内有本官替你出面,外有大洋國和基輔羅斯公使替你求情,我那太後親家母未必不肯赦免你!”
他這一番話裡信息量實在太大,以至于沈夜北楞沖了好一陣兒,才堪堪緩過來:“……外國公使,替我求情?”
“對啊。據說基輔羅斯公使還特地提起你本是他們國家的公民,為此還提出外交照會了呢。”蘇文洛想當然地把真話說了出來,随即後悔地閉上了嘴。沈夜北觀察着他的表情變化,心下已經有了計較:“多謝蘇大人。”
“哎~客氣什麼?”蘇文洛大度地擺擺手,感慨道:“當初要不是你救了小女,阿嬰這丫頭……”他嗔怪地又瞪了一眼在一旁吐舌頭擠眼睛賣萌的蘇嬰:“總之廷鈞呐,你要好好保重身體。他們沒對你動大刑吧?”
沈夜北不動聲色地把本就藏在袖間的手又向回縮了縮,沉默搖頭否認。蘇嬰眼尖,立時就注意到了他這過于“生硬”的掩飾,張了張嘴剛想出聲,就被蘇文洛的話給堵了回去:“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哈哈,今天就是來看看你,本官有事,就先回去了。你有什麼需要盡管跟當值的講,我已經囑咐好他們照拂你了,放心吧。”
蘇文洛蘇大人把想說的、該說的話一股腦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來,也不管沈夜北是什麼反應,心滿意足地拍拍屁股而去。然而蘇嬰卻沒跟她爹一起走,反而固執地留了下來——現在,“甲字”牢房裡就隻剩他們二人了。
“……你的手,讓我看看……”她顫抖着聲音道。沈夜北臉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沒什麼好看的。”
蘇嬰的倔勁兒被他這并不高明的糊弄給成功激了起來:“不,我偏要看!”
“小姐再不走,蘇大人該着急了。”
“他才不管我呢!”這父女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喜歡在句尾加個“呢”。對她的賣萌,沈夜北不堪其擾:“你想聽我說謝字是麼?謝謝,行了吧?”
他這兩個“謝”字毫無誠意,反而帶着十二分的不耐煩。蘇嬰一愣,萬般委屈随即齊齊湧上心頭,眼淚也“刷”地流了下來。
她本以為自己這一哭,沈夜北必定能憐香惜玉地後悔萬分加安慰一番;然而後者隻是靜靜地看着她淚流成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始終一言不發。等她哭得差不多了,他才罕見地柔聲道:“非要看我的手是麼?”
“我隻是,隻是……隻是想關心你!不知好歹!”蘇嬰一邊吸着鼻涕一邊惡狠狠地嚷道。
“好,那就看看是誰不知好歹。”沈夜北不客氣地反唇相譏,毫無預兆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想看,那就看個夠吧。”
親眼見到那沒了指甲、傷口已經化膿感染的五根手指,蘇嬰先是在極度的驚恐之中睜大了雙眼,條件反射式地拼命打開他的手,好半天沒能再擠出一個字來!沈夜北冷漠地注視着她那簡直要吓暈過去的可憐樣兒,依舊保持着好脾氣:“我不讓你看,就是怕你吓得當場昏迷。”
“……”蘇嬰對他所有的不滿和憤怒瞬間化作烏有,好不容易被壓下去的花癡和迷戀又占了上風。她強迫自己将視線從他的手指移開,最終又落回了他的臉上。或許是因為提前接到了蘇指揮使“視察”的通知,獄卒們已事先給他清洗了一番、刮了胡子又換了套幹淨的囚服,保證蘇大人見到的沈夜北不會像之前那麼“肮髒惡心”——
同時,也方便了蘇大小姐繼續沉迷美色,不能自拔。
和天牢裡第一次見面時相比,沈夜北确實“幹淨”了許多。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慘白的臉上半分血色也無,原本精緻優美的薄唇也成了死人似的灰白。然而與之前的冷若冰霜相比,此時此刻,他的神情居然出乎意料的溫和。蘇嬰在他的注視下羞紅了大半張臉,心疼地捧起他早已在酷刑下沒了形狀的手,讷讷道:“我就知道錦衣衛不會放過你,剛才怎麼不跟我爹說實話呢?”
“沈慶是你父親的直系下屬,我如果照實說,你父親當如何自處?”沈夜北輕聲道。另一個原因他沒點明——蘇文洛早就知道他都遭遇了什麼,但并不想從他口中聽到實情,所以才會在蘇嬰發聲之前出言制止。
既然如此,那便賣他這個人情,權當成全他蘇大人既想做好人又不願得罪人的心願,給自己多留條後路。
蘇嬰也不是白癡,自然聽出沈夜北話裡的深意。她猶豫了一會兒,又道:“可我之前明明囑咐過蕭衍,讓他一定要好好關照你,他怎麼……?”
沈夜北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不打算在她面前揭穿蕭衍的真面目,因而立即轉移話題,開始套她的話:“三法司會審有結果了嗎?有沒有提到何時處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