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下去。”
風不知從何而來,瞬間吹熄了桌案上的火燭。沈夜北蒼白的臉隐匿于黑暗之中,聲音卻清晰異常:
“其二,我不會再為這個朝廷賣命。”
張弘正一擡眼簾,剛想發話,就被沈夜北截住:“以我區區賤如草芥之輩,根本沒資格說這句話,這我明白。但我想,大人應該知道我這句話的意思。”
這次輪到張弘正喝酒了。
“如今大楚内憂外患,天災人禍層出不窮,源自什麼?腐敗的朝政*,*腐朽的制度,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皇室,對民脂民膏取之盡锱铢用之如泥沙的各級官僚,掙紮于生死一線的普通萬民,都是何種情狀,張大人曾任封疆大吏,聽到看到的,想必不比草民更少。”
張弘正繼續喝酒,仿佛沒有聽見一般。于是沈夜北繼續說了下去:
“我知道大人想說什麼。今天這些話,我既然敢說,就敢承擔後果。張大人的清名普天之下無人不知,老百姓都知道您是能為民做主的好官,可天下豈是靠一兩個好官就能維持下去的?已經失了公信、失了民心、失了根基的朝廷,還能存在多久?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個道理,您一定比我更清楚——”
“也不勞煩您斥責我大逆不道。我若非大逆不道之人,便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跟大人對面而談了。”
一席話了,内室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靜。過了會兒張弘正才長長舒了口氣:
“……膽大包天。真是膽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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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他對你說的?”楚陵眉頭皺的死緊。張弘正再次點頭:“沒有任何誇張,他就是這麼說的。”
楚陵的視線落在案前那疊待勾朱的死刑名單上。現在離立秋還早,可他卻突兀地冒出一句:“這個人留還是不留,朕說了不算。”
張弘正眸光閃爍:“陛下想留此人一命?”
“唉!”明明隻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可過早介入朝政使得這位帝王看上去卻是暮氣沉沉、垂垂老矣。楚陵重重歎了口氣,才道:“這些年來朝廷殺了不少直言敢谏的铮臣,現在國庫虧空,賦役益重,全國每個月、每個地方不是天災頻仍,就是盜匪橫行!天下确實……民不聊生,積重難返久矣。”
停了一下,又說:“他的案卷我看過,可惜了。舉人出身卻沒中進士,不能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可衙門裡的差事辦得也漂亮,可見能力很強!如果不是這次的事兒,安安穩穩幹到老有什麼不好?愛卿,朕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連官吏都開始造反了?”
“沈夜北隻是個例,陛下請寬下心。”張弘正安慰了一句,随即又道:“可如今情勢,朝廷若再不改弦更張,沈夜北這樣的人,恐怕……隻會越來越多。”
“改弦更張”四字一出,楚陵狹長的眼睛驟然睜大!
張弘正離開之後,獄卒沒再為難過他,也沒再給他上過刑。
——然而,此前的刑傷就足以令他痛不欲生。沈夜北自認是個痛感遲鈍之人,雖然已經得到了些許治療,但終歸還是耐不住天氣炎熱難當,手上、身上傷口皆盡嚴重感染,發起了高燒。
不知過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睜開眼看到的卻是金碧輝煌的琉璃頂,空曠無垠的大殿,以及……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
大眼對小眼互相對視了一會兒,老頭子面無表情地做了自我介紹:“鄙姓嚴,是宮裡的太醫。你手足筋脈俱斷,脊椎、肋骨、腿骨多處損傷——當然了,都很輕微。主要是外傷,爛得夠嗆,再不治白骨都要露出來了。”
對于話中内容沈夜北并不在乎,但“太醫”這兩個字還是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還沒等他發問,嚴太醫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另一陣腳步聲響了起來,直到近前才停下。
是一個女人。很美的中年女人。她那華麗奢靡的宮裝和雍容華貴的氣質,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她的身份——
“沈夜北,”女人俯視着他:“是誰告訴你的,哀家不想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