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勉強從榻上撐着坐了起來,又費力地離開軟塌跪了下來,按規制簡單行禮:“罪民,叩見太後。”
隆懿太後擺了擺手,太監們立刻弓着身子小跑進來給他搬了個小凳子來。沈夜北身上戴着鐐铐,刑傷遍布,每動一下都刺骨錐心的疼,也根本提不起力氣,便保持着跪姿:“罪民不敢。”
“你不敢?”隆懿太後似乎被他氣着了,陰笑道:“你敢的很!我大楚立國三百餘年,舉人出身官吏造反的,你還是第一個!哀家看你豈止是膽大包天,簡直就是逆天!膽大逆天!也罷,那你就跪着回話吧!”
沈夜北仍跪着,一雙灰綠色的眼睛卻已擡起,直視隆懿,不卑不亢道:“謝太後。”
隆懿微微俯下*身去,端詳了會兒,慢慢道:“别說,基輔羅斯那幫子蠻夷沒有騙人,确實生得極像。如實回答哀家,你究竟是不是基輔羅斯人?”
“不是。”
“再說一遍?”隆懿索性坐在凳子上,陰森森道:“想好了再回話,說錯一個字,哀家便讓三法司以頂格刑罰處置你。”
“頂格刑罰”,說白了就是活剮三千刀。沈夜北的喉結動了動,聲音有些發抖,但仍斬釘截鐵:“我是楚人。”
“原因呢?”
“大楚以文化認同決定民族認同。罪民身上流着楚人的血,認同大楚文化,罪民便是楚人。”
隆懿太後和他對視了會兒,才直起身來,臉上也稍稍有了笑容:“你很聰明。”
如果剛才沈夜北敢提楚以父系确定身份認同,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哀家再問你,你怎麼看革命黨?”
這個問題和上一問題沒有任何關聯,但沈夜北答得卻毫無遲疑:“罪民理解革命黨,卻不贊同他們采取的方式。”
換成任何一個人敢這麼答,早就被拖出去喂狗了!然而隆懿太後出人意料地沒有發火,而是柔和了語調:“不贊同,卻仍要救他們?”
“柳餘缺是罪民之友,罪民不能坐視朋友被斬卻無動于衷。”
“為了救人,甯願自己去死?”
“是。”
“後悔嗎?”
“不後悔。”沈夜北下意識看了眼自己沒了指甲光秃秃的手指。
隆懿太後也注意到了他的舉動,随即想起錦衣衛鎮撫使沈慶對他動過全套酷刑、而這個人都未曾說過哪怕一句服軟的話,不由也有些佩服:“也罷,你是個義氣之人,人也還算誠實,哀家便不為難你。”
隆懿太後以一種近乎潦草的态度,把沈夜北打發了。她的腦子裡始終想着大洋國和基輔羅斯在這件事上的暧昧态度,想着之前帝國簽過的條約和自己馬上就要到來的生辰,同時又想起了鬧得越發厲害的各地農民起義和革命黨武裝*叛亂。而現下,沈夜北的表現讓她很是滿意:
既沒有觸她的逆鱗,并且看上去天真無害,沒有威脅……
此人,可活。
多年後,如果這位自命“更勝須眉”的女性政治家還能想起今天所思所為、想起自己未曾正眼看過的這個“人畜無害”的小反賊因此逃過一劫,恐怕也會長歎三聲,悔不當初。
——可惜,曆史從來就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