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眸光一閃:“罪民知大楚律法,卻不知大人的法。”
段督軍聲音忽然嚴厲起來:“廢話!大楚的法就是本官的法,有何區别!”
沈夜北依舊不動聲色:“督軍之法當然是大楚之法。可大楚之法,卻未必是帝國其他官員所奉行之法。”
聰明人說話通常不會直來直去,為的是不撕破臉,可意思卻傳達得很清楚。段督軍忽然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原本預備好的火氣也沒處發了,這認知反而叫他愈發惱怒:“那你現在知道了?”
“知道了。”沈夜北依舊半垂着頭,神色冷漠:“督軍秉公執法,我無話可說。”
“本該如數杖責,看在你受過刑的份兒上,可先免去一百。”段督軍站起身來,冷聲道:“就先執行三十杖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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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督軍本名段謹方,官任東北督軍,是個說話算話的人——說打三十杖脊,果真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沈夜北醒來的時候,天都黑了。後背雖然火辣辣地疼,但似乎并未傷及筋骨。剛想起來就被秦放給按趴下了:“大哥你幹嘛!正給你塗藥呢,你一亂動我就沒法上藥啦。你瞧瞧你瞧瞧,好端端的,一層皮都給扒下來了……”
秦放并沒有誇大其詞。沈夜北後背新傷、舊傷疊加,皮肉爛成一片,令人見之心驚;好在他本人看不見這些糟心情狀,聽了勸之後老老實實地不動了——當然,身子不動嘴卻也沒閑着:“你怎麼還沒走?”
“走什麼,是督軍大人親口說了讓我留下來的。”秦放手上動作不停,絮絮叨叨的:“大哥身子太弱,大人說怕你勞役還沒服完就死在這兒,所以讓我照看到你好起來,還特地給了這些傷藥。再說了,以前在襄城你就口叼,除了我做的飯你誰的飯都吃不慣……”
沈夜北疲憊至極地阖上眼,任他按摩似的上藥,腦子裡則在飛速運轉。就這麼養了三天傷,總算是能站起身來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牢房門口,敲了敲門,等着獄卒開門放人。
“嘩啦”一聲,門口的獄卒舉起手裡的鐵鍊子:“牢城營規矩,入營三個月内須戴械具服役!”
“這什麼破規矩,我從來沒聽過别的地方還有這樣邪門兒的規矩!”
秦放立時就急了,剛要發難,沈夜北卻先他一步走出牢門,并攏雙手伸過去,沉默就縛。
“新邊”是一座偏僻的邊遠小城,地處邊境挨着新羅朝鮮國。朝鮮乃大楚的藩屬之國,近年來頻頻鬧内亂——這内亂的根源有兩條,一是楚國國力式微,一是東瀛扶桑崛起。舊主子自顧不暇,新主子就要趁亂而入,當朝鮮國小朝廷背後的操線之手,大楚、扶桑兩國之間的博弈,到今日已經拉鋸了五六年之久。
也正是因為地理位置敏感,新邊才成了北部地區的戰略要地;而牢城營的流犯們作為邊軍後備力量,曆來被朝廷十分重視,因此正式軍隊也駐紮在牢城營附近,部分軍官甚至直接入駐營内,馴導這些流犯。
“大個子!你過來,把這堆木頭扛出去!”牢頭像吆喝牛馬似的吆喝道。沈夜北趟着腳鐐嘩啦嘩啦地走過來,一言不發背起木頭就要走,就聽身後牢頭又道:“回來,再背一根!”
沈夜北回過頭去,牢頭不耐煩地沖他一揮手:“沒你的事兒,我叫書呆子呢!”
“書呆子”真名蘇玳,因為名字諧音、也因為戴着個瓶底兒般厚實的眼鏡、張口閉口就是卵用沒有的大道理,所以被衆人稱為“書呆子”。一聽這話,這位滿腹經綸、四體不勤的蘇君就蔫兒了:“……啊?”
“啊什麼啊?滾過來!别人都扛三根你他媽才扛兩根,給老子補上!”牢頭罵道。
“我,我……”蘇玳聲音都在打顫:“軍、軍爺,我這身骨您也看見了,真扛不動啊……”
蘇玳,作為一個身高體重和女人差不多少的文弱書生,面對如此迫在眉睫的困難,險些哭出聲來。雙方僵持之際,眼見着牢頭立起眼睛就要發難,本來已經走出十幾米的沈夜北又轉身走了回來:“給我吧。”
“你?”牢頭不屑嗤笑了聲,鼻孔朝天地看向面前這個高高挑挑的青年。沈夜北個子雖高,人卻瘦得像根細竹竿,扛三根木頭都怕他那不滿尺九的小腰給壓折了,如今還自找死路地想再多扛一根?“找死啊?”
“多謝軍爺。”沈夜北權當沒聽見,态度很謙遜地接過木頭,手上用了些力氣,重新站起身來。蘇玳木木地看着他遠去,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謝謝,謝謝!太謝謝您了!您,您貴姓?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
“你問他呀?”回他的卻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牢頭。後者又嗤笑了聲:“沈夜北,那可是未來骠騎将軍身邊的紅人!靠上床留一命的貨色。蕭衍蕭大公子口味也真夠重的,找了這麼個滿臉大胡子的混血雜種傻大個兒,床上還說不定誰壓誰呢!”
“沈夜北……”
蘇玳那雙瓶底兒鏡片後的眼睛眯了眯,細細品了品這三個字,木讷呆滞的臉上竟閃過一絲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