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維新”的大潮湧到新邊之時,牢城營裡的犯人們還未能切切實實感受到它的影響:畢竟這裡遠離城市、人迹罕至,就算有什麼消息,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哎,你們看,京都城開始推行剪發令了,可據說沒幾個真剪的。”閑下來的時候,一個犯人從草墊下面拿出邸報——那還是從獄卒那裡求來的——指着上面的黑白照片,對同伴小聲八卦:“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說剪就剪了,跟洋人學……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簡直悖逆祖先!”
另一邊的犯人也在八卦:“豈止啊?還說要廢跪拜之禮,改行握手之禮。西洋那些男男女女之間還有吻手禮、親吻禮,噫~想想都覺得惡心。”
馬上有人應和:“是啊是啊,還是咱楚人的禮儀好,國禮、家禮、尊卑貴賤之禮,那是面面俱到、樣樣齊全,而且沒有肌膚之親,那才是真文明、真先進!”
甚至還有牢頭、獄卒私相議論:“這上面寫着廢漢文,行大洋國語,這不扯幾把蛋呢嗎?洋鬼子那鳥語咱怎麼學的會!再說幾千年的文字說廢就廢,他怎麼不把老祖宗的墳也給刨了呢?”
“還要廢除咱大楚的華服,改換洋人的西裝——哎呦,我家原先就住在使領館對面,天天瞅着那些個男男女女穿得像個人似的,可那些女洋人,那胸脯大腿露的,跟他娘沒穿一樣!咱大楚的婊*子都沒穿那麼騷!”
……
沈夜北是少數幾個沒參與閑侃的人之一。許是因為本就話少,又或許是因為每天的“份額”還沒幹完,他一如既往地趿拉着沉重的鐐铐,慢悠悠地向木頭堆走去。
自他能下地走路之後,秦放就被調去做了一個真正的夥夫,身邊自然就沒人再腳跟腳地“伺候”了。不過他本就不是什麼嬌生慣養的主兒,苦日子也是過慣了的,倒不覺得現在有多難受。
畢竟,再怎麼難受,也總比天牢那段地獄一樣的日子強得多了。
“沈兄弟,多謝了啊。”待他回到号房那狹小的一畝三分地,蘇玳不好意思地趕忙去扶他,一邊滿懷歉意道:“每天都勞煩你幫在下搬木頭,你還戴着鐐,太辛苦了……”
“舉手之勞。”沈夜北簡潔明快地制止了他每天“例行”的“感恩演講”,同時皺着眉躲開他的攙扶,眼睛都不斜一下地走到自己那塊草墊躺了下去。
擡起手來,手腕上的傷痕還在,可詭異的是,手上的力氣竟然恢複了大半。沈夜北不是專業醫生,沒辦法自己給自己診治傷病,當然也沒法判斷斷掉的手筋是不是有所恢複……
所以,這些天裡他隻能通過給自己增加負重——也就是搬木頭,來确認力量的恢複程度。至于順便幫了蘇玳的忙,也不過是“順便”罷了。
耳邊聽得水聲嘩嘩的響,水盆噹的放了下來。緊接着臉上就傳來清清涼涼的觸覺——沈夜北立刻警覺地擡手鉗住那人的手腕。
“……”
蘇玳被他這反應吓得差點蹦起來,想掙脫,可使出吃奶的勁兒都沒能掙開。正當他感慨着這傻大個兒力氣怎恁大之際,就見下面的男人睜開了眼,灰綠眸子冷光泛起:“你要做什麼?”
蘇玳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我,我就是想給您洗洗臉、刮刮胡子,好清爽清爽。您幫我那麼多,我,在下無以為報,這點小事還是能做的……”
這麼說着的時候,他也不知怎的注意力就“歪”了去。平時沒那麼多閑功夫注意長相,如今看仔細了,才發現自己這位“恩公”一雙灰蒙蒙的秋水剪瞳,竟如水墨畫般,美得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