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謹方皺起了眉頭。那個東瀛少佐分明開槍打中了沈夜北的膝蓋,怎麼可能“隻是擦傷”?不過看在後者這次立下大功的份兒上,他總算沒問出口,隻是命令道:“不管什麼傷,一定要治好它!”
軍醫走後,段謹方屏退左右,屋子裡便隻留下兩個人。瞥向沈夜北這邊,他第一次看清了這年輕人的臉,以及他的眼神。
冷氣森然。
“沈夜北!”段謹方忽然叫了聲,沈夜北這才恍然擡起頭來,森冷的表情瞬間消失殆盡,一秒轉為呆滞無辜:“督軍?”
“你這次立了大功,本督軍會上報朝廷,給你該有的封賞。”段謹方道:“在此之前,我決定解除你流犯的身份,還你自由。”
在楚國,原則上督軍享有赦□□犯的權力,但犯下“大逆”之罪的人,除了中央朝廷之外誰也無法赦免。段謹方這話簡直就是吹牛不上稅,但沈夜北還是假裝渾然不知,擺出一副感恩戴德的天真表情:“多謝督軍。”
段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如實回答,你是怎麼知道新邊駐地設有陷阱的?”
時間回到一個月前,京都蕭衍宅邸。
“如果太後那邊松口,這次你或許會被發配到東北地區的新邊。”一度春宵過後,蕭衍躺在他身邊,聲音有些懶懶散散的:“那個地方是段謹方的地盤兒,他向來看不起我,但總能給我老子幾分薄面。等你到了那裡,我會給他發電報要他照顧你的。”
八字沒一撇的事,沈夜北懶得理會。隻不過既然蕭衍願意多嘴,他也不介意探聽些将來或許有用的消息:“段謹方這個人,你了解麼?”
經過之前數夜“露水情緣”後,沈夜北就再也不稱呼他為“大哥”了。神經大條的蕭衍并不在意這些,甚至還為沈夜北的“親近”而感到高興,因而趁着高興勁兒一股腦把自己知道的全倒了出來:“他?哼,他原來是我爹部下,為人十分嚣張跋扈,不過嘛,仗打得倒是還行。聽我爹說起過,這個人曾在剿滅亂匪時在駐地挖下一個三尺深的大洞,設計引誘匪軍二号頭目入彀,一舉坑殺數千人……”
于是,面對着裝備精良的東瀛軍隊時,沈夜北抱着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賭徒心态,在秦放手心寫了兩個字:
找段。
——事實證明,他賭對了。多年搭檔形成的默契,讓秦放立刻就領會了自家上司的意思,趁亂順着剛來時就已探清了的牢城營地道跑了出去,及時把消息傳遞給了守在邊軍駐地的段謹方,争取到了寶貴的備戰時間。
“管營大人告訴我的。”
段謹方嗤笑道:“好一個死無對證!你以為我會信嗎?”
沈夜北淡淡道:“督軍于我有恩,我絕不會欺瞞督軍。”
見他這麼肯定,段謹方自己反倒犯嘀咕了。他索性換了一個話題:“聽那些犯人說,你是謊稱要協助倭寇反楚,借此保全他們的。可倭寇頭領曾許諾你留你一命,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冒這個險?”
這是個好問題,好就好在它一針見血。沈夜北沉吟半晌,才道:“我是楚國人。”
段謹方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緩緩舒了口氣:“你同情革命黨?”
沈夜北道:“是。”
段謹方道:“太後明知你同情革命黨,卻還是放你一條生路。知道為什麼嗎?”
沈夜北道:“恕我愚鈍,還請督軍明示。”
段謹方微眯雙眼,湊近前看着他的眼睛,謾聲道:“小子,别在我面前裝傻。我要聽你心裡想的那個答案,明白嗎?”
“既然督軍堅持,我姑且說說看。”
沈夜北果然不再“謙遜守拙”,直截了當道:“因為太後知道,全國上下和我一樣同情革命的官吏不在少數。殺我容易,但那無疑會向天下昭示,朝廷不會給站錯立場的官員以任何回寰餘地,如此反而會激化既有矛盾。朝廷的敵人已經夠多了,不能連最後一塊‘基本盤’也失去。”
聽完這番分析,段謹方臉上終于由不屑轉為鄭重,語氣也嚴肅了起來:“你今年十九歲?”
沈夜北點頭:“是。”
“十九……”段謹方起身,背着手在屋子裡轉悠起來,一邊走一邊說:
“想當年我十九歲時,還跟着蕭元帥四處征戰剿匪,滿腦子除了割人頭換軍功,就是換了軍功回老家娶媳婦兒——小子,你才十九歲居然能想到這麼深,跟誰學的?”
這是個無需回答的問題。沈夜北“腼腆”地垂下頭去,沉默不語。
以上這段對話,讓段謹方初步确定了眼前這個年輕人,具備了超出同齡人、甚至常人的政治敏銳性;而他之前拯救千餘流犯的“功績”,也足以證明此人在戰略戰術方面,有很大潛力。
段謹方離開之後,又有一人走了進來。沈夜北一見這人,臉色就變了:“……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