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我舉一個例子。”楚慕隻不正經了一瞬,旋即又嚴肅道:“比如最近令皇上十分頭疼的‘厘定新官制’,本王姑且一猜,這恐怕不是景略你的主意吧?”
“是唐雎的主張。”張弘正坦然道:“但臣也是支持的。”
“本王聽說,宮中宦官天天輪流在太後耳邊哭訴新政要裁了他們,他們就不活了。至于朝中六部官員,更是集體罷工叫嚣要誅殺唐雎,以清君側——”楚慕道:“沒有底下人替你們辦事,你這新政還怎麼推行下去呢?”
張弘正平靜道:“任何激烈的變革,都必會引起既得利益者的激烈對抗。如果這點心理準備都沒有,臣就不配妄談維新。”
楚慕歎道:“光有心理準備哪夠?你有何應對之策?”
“二十年間,朝廷陸續派出去的留洋學生,足有五百餘人在地方曆練,到如今該有十幾年的經驗了。”張弘正淡淡道:“這五百餘人遴選一百五十左右進入朝廷中樞總領各方事務,雖不敢保證萬無一失,至少能挺過眼前危機。”
楚慕:“那麼,跪在圍宮前面号喪的文武百官怎麼辦?”
張弘正依舊淡淡:“決定他們去留的不是臣,而是陛下和太後。”
楚慕笑了:“景略,真沒看出來你挺雞賊的嘛!這天大的責任,你打算推給皇上?你家皇上知道嗎?”
張弘正搖頭道:“此前我勸過陛下,對六部官員不能說撤就撤,應當有所過渡。然而陛下少年氣盛,言及朝廷官制弊病更是痛心疾首,便決心長痛不如短痛,索性把新官制的‘陣痛’壓縮在本朝本代,不留後患給子孫後世。”
“本王忽然想起一個故事,西洋來的故事。”楚慕這個不着調的,又毫無征兆地轉移話題:“你想聽嗎?”
“不是很想聽。”張弘正無奈地歎息道。
楚慕于是從善如流地說了下去:“從前有一隻啄木鳥,非常熱愛它所栖息着的那棵大樹。可惜大樹被蟲子蛀了無數個大洞,奄奄一息,把啄米鳥急的喲!于是它白天啄,晚上啄,夜裡啄;啄樹梢,啄樹幹,啄樹根。您猜最後怎麼着?”
最後一句竟是标準的京都口音,頗有種混不吝的吊兒郎當之氣。楚慕一拍手,大笑起來:“嘿!樹倒了!”
張弘正卻沒笑。他并非白癡,自然聽出了楚慕的話外之音:“是因為它啄了樹根?”
“嗯哼。”
“王爺是說,”張弘正一邊思考一邊說道:“舊官制再爛,也是我大楚的根基所在。一旦動了官制,天下必然大亂?”
楚慕拊掌:“不愧是本王看上的人,我的景略,果然是個聰明通透的妙人兒啊。”
“此事,我再向陛下禀報吧。”張弘正神色沉重。楚慕乘勝追擊:“這事兒不急。真正急的卻是另一件事,議和。”
聞言,張弘正猛然擡起頭來:“與東瀛的議和之事?”
“不錯。”楚慕正色道:“景略,這次大楚敗于東瀛扶桑,可謂千載少有之奇恥大辱,遠洋水師又損失了幾艘軍艦和數百名将士,幾十年積累毀于一旦,梅遠山恐怕要一蹶不振了。梅遠山是太後的人,這對你和皇帝而言是大好事,此其一也。但你們有沒有想過,太後絕不會任由皇上赢了這一局?”
張弘正雙眼微眯:“依王爺之見,太後會讓我去議和?”
兩國交戰,無論勝敗與否,議和都是最後一項流程。對于此時的楚國而言,無論派誰前去與東瀛人議和,其結果都絕對不會是好結果,也絕對會令天下為之嘩然。民衆愚昧,看不到“議和結果從戰敗那一刻就已注定”的本質,隻知道誰最後在議和條約上簽字,誰就該罵、該殺!
而朝廷——平日裡,朝廷可以無視民意大興苛政、橫征暴斂,但外交之事事關國家根基,為平息民憤,議和使臣定然首當其沖,淪為洶洶輿情之下的祭品。
“不錯。”楚慕這次沒再賣關子:“太後斷然不會犧牲梅遠山,那麼就一定會讓身為‘三公’之一、離皇帝最近的你去扛下這口驚天巨鍋。你畢竟曾是雲貴總督,外交上經驗頗豐,除梅遠山之外朝中再無他人能與你相提并論——讓你出使東瀛,于太後而言,絕對是一箭雙雕的上策。”
張弘正又歎了聲,道:“黨争,又是黨争。我大楚拒外敵時若有内鬥萬分之一的本事,也不至淪落于此!”
楚慕道:“幾千年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就是這樣過來的。感慨無用,景略,對你而言此時最要緊的,當是怎麼逃過這場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