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勇心胸狹隘,他與我素來不睦,一旦你來送水被他發現,會被記恨。”沈夜北盡可能簡潔地解釋道:“照我說的去做,别叫我為難。”
未時一刻。
酒足飯飽了的劉千戶舒舒服服地剔着牙,剔着剔着就聽見校場那邊傳來吵鬧喧嚣之聲。他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問左右:“有人給他送飯了嗎?”
“那倒沒有。”旁邊的小聲答道。劉千戶一挑眉毛,砸吧嘴:“嘿!這群沒良心的廢物,啧啧啧啧……我都替内狗雜種寒心。”
“可是,”旁邊的又補充了句:“有個不知好歹的,好像給他送了水。”
劉千戶一扭頭,獰笑道:“誰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本千戶想收拾的人他也敢護着?”
旁邊的答:“好像,好像是個夥夫。不過小的離得遠,沒看清……”
他話還沒說完,劉成勇已經一撩下擺,起身就走。校場上果然已經圍了不少人——這裡頭不止沈夜北麾下那一百來号人,甚至還有其他千戶統轄下的新軍士兵:
畢竟,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對看熱鬧有着極大的興趣。能白看的熱鬧,自然是不看白不看!
走得近了,便能聽清人群都在議論些什麼了。大部分都在問行刑台上之人是誰,小部分知道些内情的則在對着劉成勇陰陽怪氣:也難怪,他平日裡對待其他兵士也是這般苛刻跋扈,已經得罪了不少人了。
可他從來都不在乎這些。原因很簡單,他劉成勇,劉千戶劉大人,背後是有“人”的。
“還愣着幹什麼,快去給頭兒弄點飯來!”關銘那個大嗓門的先按捺不住了:“快去呀!”
幾個兵士諾了聲,剛想出發,迎頭卻撞見劉成勇一行人。後者抱臂而立,一臉玩味:“你們幾個幹什麼去啊?”
兵士們面面相觑,都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關銘此時領着三四個兵也過來了。他是個身形矯健的高壯漢子,塊頭着實不算小,因而走過來時就像個移動鐵塔似的:“給沈百戶送飯。怎麼,上官也要管嗎?”
“沈夜北正在接受軍法懲罰,小子,你懂得什麼叫軍法嗎?”劉成勇從後腰抽出鞭子,挽起來敲了敲他的肩膀:“還敢給他送飯,你想跟他同罪?”
“百戶可是為了咱兄弟受苦的,咱不能見死不救!”
“對啊,起碼得讓人吃點兒東西吧,這萬一餓出病怎麼辦?”
……
“不過餓他一頓,還真能餓死他不成?小題大做。”劉成勇冷哼一聲,謾聲道:“更何況,你們這樣的人也配談兄弟義氣,真是惡心呐!”
“狗眼看人低的賊官!”關銘也不跟他客氣了,索性直言道:“老子之前還尋思着你怎的忽然這麼好心,讓兄弟們去吃飯——這要是不問還不知道,原來竟是沈百戶替我們求情,替我們所有人扛下責罰,兄弟們才能勉強吃頓又涼又馊的剩飯!我關銘還沒無恥到用兄弟的命換口飯的地步!”
他這一番話出口,同伴也都跟着開始起哄。或許是感覺到了關銘這邊嗓門兒更大、氣勢更足,其他看客也陸陸續續加入了罵戰,場面登時亂成一片。沒有人會注意到,此時此刻,行刑台上那個狼狽不堪的男人的眼神——
蘇玳和秦放趁亂悄悄摸上行刑台,把沈夜北從刑架上解了下來。本想扶着他回營休息,可沈夜北被零零碎碎地折騰了這許多天,今兒大半天又連累帶餓的,竟就這麼栽倒下去,讓身旁兩個身形嬌小的男人齊齊“哎呦”一聲,險些被壓趴下。
雪上加霜的是,劉成勇雖然人一肚子壞水,視力卻好的吓人。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秦放身上的夥夫服,遲疑了一瞬,随即推開人群大步上前,舉着鞭子喝道:“你,是不是偷偷給他送水了?!”
秦放本來已有心理準備,可事到臨頭還是吓得一縮脖子。正當他支支吾吾不知所言時,沈夜北費力地擡起頭來,聲音輕不可聞地截了口:“沒有……”
“誰讓你插嘴的,我問的是他!”劉成勇惡狠狠道:“這小子違抗軍法擅自給你送水,那就得與你同罪!來人呐!”
左右幾人立刻上前。劉成勇用鞭子指了指吓傻了的秦放:“把沈夜北還有這小王八蛋,都給我吊上去!”
“千戶大人,我真沒給他送水!”秦放終于明白過來沈夜北當時提示他的用意了,立刻上前半步跪下:“我,小的就是……小的沒給他喂水,小的拿水是為了潑他的!”
劉成勇下意識地看了眼身邊。身邊人立刻心領神會:“對,就是這個人。他好像……當時确實把水潑上去了,離太遠沒看清……”
“混蛋!說話不大喘氣會死啊!”劉成勇惱羞成怒,擡手就給了自家人一巴掌,扇得那人捂着臉垂下頭去,敢怒不敢言。另一人提醒道:“千戶,照這小子的說法他是跟沈夜北有仇,那他現在把沈夜北放下來是怎麼回事?”
“……”劉成勇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咬牙切齒地揚起鞭子:“好啊,你敢耍我!”
“刷”的一聲輕響,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呼。鞭子挾着烈烈風勢直奔自己面門而來,秦放竟吓得失去了躲避的本能,眼睜睜看着它即将把自己抽一個皮開肉綻——
意料之外卻情理之中的,沈夜北擋在了他身前。這一鞭結結實實抽在了他的胸口上,秦放隻見面前高挑修長的身影劇烈晃了下,如玉山傾頹,旋即失聲:“老大!!!”
正在此時,忽聽人群外傳來如洪鐘般的一聲吼:“又是誰在那裡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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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北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下去了。
仔細想想,他這是第幾次昏迷,竟連他自己都已數不清。襄城縣衙裡被蕭衍割斷的手筋腳筋,天牢内慘絕人寰的酷刑,流放之際的跋山涉水颠沛流離、牢城營裡将皮肉盡數打爛的鞭刑……再年輕的身體、再好的底子,連續數月沒有一點停歇的折騰之下,終究還是行将殘破、再難恢複如初了。
這一切的起因都是那個人。而那個人,并沒有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如同對待那個人的革命同道一般。
“總算醒了,還好這次暈的及時,沒傷太狠。”秦放老媽子一樣默默叨叨,一邊把浸在熱水盆兒裡的濕毛巾擰了擰,敷在他額頭上,然後又從桌子上拿來水碗,遞到他唇邊喂他喝了幾口。沈夜北的精神頭兒恢複了些,剛要開口,秦放就打岔道:“大哥,沈頭兒,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用謝!小爺我天生賤骨頭就愛伺候人,甭客氣啊。”
他故意闆着個臉講冷笑話,雖然一點都不好笑,可沈夜北還是很有禮貌地假笑了下,以示鼓勵。瞧見他那張蒼白絕美的臉上終于有了笑模樣,秦放終于松了口氣,開啟數落模式:“不是我說你沈頭兒,你說你逞什麼能呢?這要不是督軍大人碰巧回來看見了,劉千戶那孫子還指不定怎麼折騰你呢!你要是死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我可沒法子拉你回去入土為安!”
秦放這厮自打辭去老家公差随他來到新邊之後,說話一日比一日不客氣,态度一日比一日嚣張。與之相對的是沈夜北日漸溫和的脾氣:“這次多虧你了,多謝。”
“……”秦放鼓了鼓腮幫子,洩氣似的:“總之,老大你這次是真把不少人都給感動了。要不是因為你病着督軍不讓他們打擾,這幫人早就沖進來看你了!”
沈夜北虛弱地笑了笑:“那不是好事麼,你不高興?”
“他們算老幾!”誰知秦放居然認真了起來——他是在相當認真地生着氣:“什麼事兒都得分個先來後到吧?想當我大哥的小弟,那也得排着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