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誘敵”的四十來人按計劃回到新羅哨所時,人數還是囫囵的。此時的哨所萬籁俱寂,夜幕籠罩着死寂的漆黑,空氣中彌漫着人血腥臭的味道。
“百戶他們還活着吧……”
在外頭望風的探子縮了縮脖子,小聲嘟囔了一句。三十人對一百人,怎麼想怎麼都覺得懸。雖然害怕得要命,但軍令在前,這些人也隻能硬着頭皮往裡面走。
哨所裡的光沒有熄,隻是靜得可怕。踩着地上一灘灘的血泊,強忍着腳下因血液凝固而愈發黏膩滞澀的觸感,楚兵們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到軍營内裡。越往裡走光就越亮,視野也逐漸清晰起來——
地上到處都是身着紅貼裡的新羅兵屍體,迄今還沒見着一具穿着大楚戎服的屍體。楚兵們心下安定了些,同時不免心裡紛紛犯起了嘀咕:
亥字隊的戰力再怎麼強,也不可能把對方殺個片甲不留之後,還能全身而退吧……
走到正中那間屋門大敞之處時,隻見裡面站着十來個楚兵。前來尋人的立刻笑逐顔開,大喜過望地喊了聲:“百戶!我們把追兵引到白指揮使他們的包圍圈裡,把他們都包了餃子!”
沒人應答。說話之人奇怪地又探頭往裡看了一眼,結果差點兒栽一跟頭。沈夜北就站在人群正中,是還好好活着,可……
這裡的所有人,包括沈夜北在内,都像被從血池裡撈出來的一般——從頭到腳,全身都已被鮮血浸透了。每個人的臉上也都濺滿了血,一時竟分不出到底誰是誰,駭得門口站着的楚兵紛紛後退。
最後還是沈夜北自己開口道:“知道了。”
他說話的時候,鮮血和着凝結的血塊沿着長發斷斷續續流下來,落在地上,有規律地發出“滴答”聲響,宛若地獄裡走出來的惡鬼閻羅。與他平淡的聲音相呼應的,是其餘十幾個“血人”死寂似的沉默——仿佛他們已經死了一般。
“百,百戶。”來接應之人中,有個膽子大的咽了咽口水,輕聲道:“咱們現在占了哨所,接下來怎麼辦?是不是等大軍接應……百戶?”
沈夜北沒有回答他的話。
他彎下腰去,似乎抱起了什麼東西,然後緩緩轉回身來。這回衆人看得清了:他抱起來的,是一個人。
确切的說,是一具屍體。這具屍體還是少年人的身量,一張圓圓的小臉仍是幹幹淨淨的,不似在場其餘人那般血腥可怖。沈夜北浸透鮮血的手托着他尚未長成的身體,在衆人自覺讓出的通道上,沉默着走了出去。
有人認出來他抱着的少年是誰了。
“那不是夥房幫工的秦……”話音未落,沈夜北腳步一頓,那人吓得立刻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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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軍旗開得勝了。代價很小,一百人的隊伍裡隻死了不到三十人,換來新義哨所三百條人命。
可是,秦放死了。
亥字隊裡活下來的人也大都無言。死的這些人都是他們相處了月餘的戰友,雖談不上情誼深厚,但眼睜睜看着昨天還和自己插科打诨的大活人,就這麼成了一具具屍體,誰心裡都不好受。
白簡來找沈夜北時,後者正在墳前燒紙。墳是剛剛起的——行軍規矩,戰死的将士屍體難以運回故土,就隻能就地掩埋,或者燒成一堆灰再帶回去。白簡把酒壺放在墳前,一邊和他一起蹲下去,溫聲道:“不要太自責,你盡力了。”
他是從渤海灣楚國艦隊那裡趕回來的。海戰之後,楚國海上實力雖然大損,但遠在渤海的水師還是逃過一劫,過着相對平靜的日子。因為有朝鮮半島的阻隔、東瀛還沒能把手伸到這裡來,因而他此行以“協同作戰”為由說服遠洋水師将軍艦開到半島附近施加戰略威懾,雖然中間曆經一些波折,終歸還是有了個不錯的結果。
“這個主意是你出的。”白簡歎道:“如果沒有遠洋水師,難保附近的高麗駐軍不會大舉反攻,督軍也不會登陸得如此順遂。”
時間回到三天前。
“小兄弟,你先不要急,慢慢說。”
沈夜北又咳了陣,才堪堪緩過來:“卑職……敢問大人,是否要我們亥字隊,作先鋒軍?”
白簡歎息道:“對。不過,你現在病的這麼厲害,你的人就交給我來帶吧。好好休養身體,以後還有很多為督軍效力的地方。”
“不行。”
沈夜北想都沒想,脫口而出。話都出口了他才意識到自己語氣過于生硬,隻得半途軟了軟語調:“多謝大人挂懷。隻是大人何等尊貴,卑職不敢勞動大人。”
“不要這麼想。”白簡溫柔地打斷他的話,一邊挽起袖子放在他面前。沈夜北不明所以地看去,隻見小麥色的手腕上,赫然竟是凹凸斑駁的陳年傷痕,望之竟似……
“是刑具傷。”白簡的聲音仍淡淡的,并無半分難堪羞窘之色:“我曾在刑部天牢裡住過一年,在那時留下的。”
沈夜北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張了張嘴,半天才反問道:“大人,和白崇之白首輔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