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家父。”
一切都明了了。
白崇之白首輔,曾是武威帝楚成最倚重的輔臣。十三年前靖和帝楚盛即位後,他因支持當時的太子、也就是現在的平西王楚慕即位而被随便安了個“擅權罔上、貪墨索賄、蠹害政治(注1)”的罪名,判處淩遲并株連三族。白簡和楚慕私交甚好,不知是不是楚慕後來替他求了情,最後他竟然成了白家上下三百餘人裡存活下來的唯一一人。
按說罪臣之後也不可能再有出将入相的機會,可靖和帝大行之後,垂簾聽政的隆懿太後為彰顯仁德,大赦天下同時也特地翻了白家的冤案,讓他得以在流放地脫離奴籍,恢複良家子身份。
沈夜北還是在讀書時聽安西城裡同窗們談及此事的——據他們說,當年白崇之門生故吏遍布大楚,蒙冤受刑之際,天下為之缟素。想來後來隆懿太後頂着朝臣壓力為白家平反,也是為了籠絡天下士子的人心吧。
“我和曾經的你一樣,也曾是罪人。”白簡溫和地撫了撫他的頭發:“但你看,現在我們不也還是一樣麼,都是為朝廷戍邊,為百姓守太平。”
沈夜北明白過來,他這是在安慰自己。可他不需要任何安慰,便就事論事道:“大人,卑職并非自輕。實言相告吧!亥字隊的兵是卑職訓練出來的,他們畢竟都是流犯出身,與普通士兵不同,還是卑職帶隊比較穩妥。”
白簡道:“可是……”
“大人。”沈夜北定定看向他:“我的人要去送死,我不能袖手旁觀。雖然不知道督軍為何讓我們送死,可有我沈夜北在,他們中就能有更多的人活下去。我會盡一切努力,保住他們性命。如果這次我不去,那麼以後,我就不配、也無顔再帶兵了。”
頓了頓,他又道:“更何況,我有辦法讓他們活下來,把仗打赢。”
白簡反問:“是什麼辦法?”
沈夜北蹙眉道:“讓我想想該怎麼說……”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一片清寒:“大人,可否如實相告,督軍做出這種荒唐決定的真正原因?不要告訴卑職是因為您自告奮勇或者其他指揮使不願出頭這種理由,卑職心裡清楚,這就是督軍本人的意思。”
白簡猶豫了一下,才道:“好吧。其實督軍的意思是,流犯們畢竟是不穩定因素,戰時臨時征調過來實屬無奈。他們既然獲了朝廷恩赦從軍,那麼就應當為國效力,不惜生死。但你和他們不同,督軍不希望你去冒無意義的風險,所以……”
“我聽明白了。”
沈夜北截口道:“督軍的意思是,我們這些人就該做炮灰,是麼。”
“……”這次白簡難得沒有反駁。從他剛才的反應來看,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沈夜北覺得荒唐似的冷笑起來:“既然如此,我們也隻能從命。隻是比起犧牲我們做炮灰,更重要的是怎麼打赢這場勝仗。區區一百人對付新義邊境哨所尚可,但新羅駐軍不止哨所一處,一旦我方軍事行動驚動新羅其他駐地,就算拿下哨所也是無用。白大人,能否勞煩您到時去渤海附近的遠洋水師駐地跑一趟,請他們在新義附近巡邏,震懾高麗人,以壯聲勢?”
“……我盡力去辦。”
“好,那卑職沒什麼可說的了。”沈夜北心情不好,也懶得再跟他多說什麼,下了床扶着牆就往外走。白簡在他身後站了起來,關切道:“還有我,我會派人盡力協助你們的。你的病——”
“我去吃藥。”沈夜北答非所問,聲音裡沒有什麼溫度:“多謝大人關心。”
“你放心,其他隊伍的人就在你們身後,到時你可以分兵誘敵,我這邊也可圍而殲之。”
“好,有勞大人。”
白簡抿了抿嘴,忽然道:“我再親率一隊,和你們一起去!”
“不必。”沈夜北走得很慢,但并未回頭。“您如果不親自去一趟,就說服不了水師,這場仗就算打赢也是輸。至于衛所裡别隊的人,他們去了也隻是白白送死,算了。”
沈夜北心情低落,走路也不看腳下,出門險些栽個跟頭。好在秦放這時從夥夫房出來剛好路過,便一把扶住他:“頭兒,這次也帶我去吧,我想見識見識。”
“不行。”沈夜北拒絕得十分堅決:“你老老實實跟在大軍後面,我照顧不上你。”
“您可太小瞧我了!”秦放胸有成竹地挺了挺胸脯:“小的好歹也是捕快出身,會武功,不比你手底下那幫人強嗎?頭兒,您可别忘了上次東瀛人偷襲新邊,是誰幫您給督軍大人送的信?是小的我啊!這次您不需要哨兵替您探探路嗎,放我這麼現成的一天才不要,你還能派誰去?”
“……”沈夜北踯躅了會兒,才點頭道:“也好。不過你沒打過仗也沒受過訓練,到時候在我身邊,不要亂跑,我才能護住你。”
“知道啦!頭兒你真好,知道我怕疼怕受傷,所以這麼照顧我!我喜歡死你了!”
這小子也不知發了什麼瘋,對着他就是一記熊抱,然後在他發火之前又兔子似的遠遠跑開,邊跑邊對他做鬼臉:“我去找秦兵拿‘飛天’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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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擅權罔上、蠹害政治:明代胡惟庸被朱元璋處刑時的罪名,本文僅作參考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