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反正哪裡都是饑荒和瘟疫,在外面也是餓死、病死或者凍死,在這裡,好歹還能得個痛快。”陳厭揚起嘴角,眼神裡暖洋洋的。
他比陳危大了一歲,相同的血脈使得二人五官很相似,但不同的是,陳危更秀氣些,氣質也更淩厲冰冷,唯獨膽小的性格卻和他天生的相貌氣質并不相配。
可陳危接下來的一句,卻讓陳厭忽然意識到,或許自己一直都錯看了自己的親弟弟。
“哥,我們還有活路。”他道:“殺了那個逼我們自相殘殺的人,我們就都能活!”
次日午時。門徒準時來到石室門前,打開機關。腥臭刺鼻的屍體與血泊之中,陳危躲在角落裡,抱着刀瑟瑟發抖。
門徒叫了他幾聲,可他卻像聾了一樣沒做出任何反應。每次修羅場厮殺過後,存活下來的那唯一一個人幾乎都是這個樣子,門徒并未多想,便下意識地走了進去,走到他身邊扒拉了一下:
“哎,小孩兒你出來。”
陳危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淚水,斜斜看了他一眼。門徒直覺有詐,剛要起身,身後忽然傳來一道風聲!
“砰!”門徒反應奇快地回身一掌,正中對面胸膛。可他忘了身後還有一個人:
陳危此時突然發難,一發力跳到門徒身上,雙手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門徒吃痛剛想還手,陳厭又撲了過來,他隻能把注意力繼續放在陳厭身上,卻忽略了陳危跳上來的時候,并非赤手空拳——
他手裡,還有一把匕首。
“嗤”的一聲輕響,是皮肉被利器分離的聲音。血濺了對面陳厭一臉一身,門徒的屍體也軟軟倒了下去,露出身後面無表情的陳危。
“那時我以為自己和哥哥隻能活一個。”陳危道:“我從不相信奇迹。”
沈夜北道:“但閣主放過了你們兄弟倆。”
陳危道:“是。”
“你覺得這是奇迹麼?”
“不。”陳危晦暗的雙眸更加黯淡:“閣主是故意的。這件事,我直到很久以後才想明白。”
閣主破例留下了兄弟兩人性命,但從此之後,兩人就再沒見過面。陳危被安排到天機處黃泉部就職,在那裡認識了很多同伴,其中和他關系最好的莫過于“斬月”。
斬月并非一個人,而是一把武器的名字。在天機處,為了執行任務隐秘起見,所有門徒都以自己所使用的武器作為代稱。陳危對外以“弑生”為名,“斬月”的主人顧影也是如此。
顧影的性格和哥哥陳厭很像,陳危見他第一面就察覺到了。顧影早他三年來到天機處,十六歲的少年容貌清麗文秀,但任務執行得漂亮,因此算是“上頭”眼裡的紅人。
陳危孤僻沉靜,顧影溫和開朗;陳危擅使劍,顧影擅用刀。兩人倒是十分互補。
陳危對于武學一道十分癡迷,力求習得百家功法,因此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想法讓他主動提出與顧影“切磋”,顧影亦是欣然應許,二者又彼此互相增進,時間久了,關系也就愈發密切,以至于結拜成了異姓兄弟。
——然而在天機處這種地方,門徒之間不能成為“朋友”,遑論結拜。盡畢生所學,為皇權效命,這才是天機處存在的全部意義。門徒們隻是天機處這個“國家暴力機器”的刀,是用來将利刃刺進天下“悖逆之徒”心髒之中的,不能有半分私欲和雜念。
執行任務之餘,天機處會為他們提供錦衣玉食、寶馬香車,物質上的富足足以消弭絕大多數門徒内心深處那點隐晦的“反骨”,但陳危是個例外。别人閑時就去朝廷為他們準備的“銷金窟”裡享樂,唯獨他隻知練刀練劍,廢寝忘食——
直至有一天,顧影主動找上他,請他喝酒。
那時已是十年之後。陳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碰“酒”這種東西,辣的他險些七竅生煙。顧影溫和地看着他的側臉,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問道:“小危,你多久沒見過你哥哥了?”
這話問得蹊跷突兀,不過陳危此時已經醉得五迷三道,便大意地如實回答:“十年了。”
十年未見,但每年年末,哥哥都會寄來一些糕點吃食作為新年禮物。其他人看陳危明明是個冷冰冰的性子,決然想不到他這樣一個人竟會喜歡甜食,這世上知道此事的,隻有可能是哥哥。因此雖然對方并未留下任何文字,陳危也能斷定寄物之人定是兄長無疑,因此兄弟相思之苦,也能稍有緩解。
“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顧影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笑道:“記得初見你時,你才這麼高。”他用手比了一個高度,感慨着:“沒想到,當年的小不點現在比我都高了。”
陳危個子确實很高,比一般人都要高上小半個頭。然而陳危本人對此沒有多少心得,便直言不諱道:“大哥,您找我,有事嗎?”
“沒什麼,就是忽然想到,這麼多年你我兄弟二人還未曾像今天這樣,一同賞月。”
顧影輕撫斬月刀,目光溫柔入水:“你和陳厭是親兄弟,和我是異姓兄弟,真想有朝一日,咱們三個能坐在一起,看着這天上的明月,對酒當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對于人類曆史長河而言,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可對于具體的人——不管是他們這些為權貴賣命的鷹犬,還是端坐皇城内的天家貴胄,人生又有幾個十年?
或許,也隻有在“時間”這個概念面前,才是真正的衆生平等。
陳危搖了搖頭:“沒有這個可能,他們不讓哥哥和我相見。”但隻要哥哥還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小危,”顧影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們留在這裡是因為懷有對皇權的敬畏,你呢,又是為了什麼。”
“……”陳危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顧影不算話少,但也絕不是個話痨,今兒這是怎麼的,竟然問起這無關痛癢的問題?可酒勁兒上頭,他便實話實說道:“為了什麼?大哥,當然是為了錢。”
當年,他和陳厭兩人原本快餓死在路旁了,卻被天機處的人看上,帶回皇宮。然而吃了幾頓飽飯、緩過勁兒來之後,陳危就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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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異人:本文指擁有操縱千機絲、運用化形術等特異體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