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都,新羅王宮。
金昭榮倚在西洋進口的白玉榻上,微眯着細長的狐狸眼,明明是副媚态橫生的長相,此刻在“天*朝上國”面前,卻隻能勉為其難,裝成溫良恭儉的模樣。
她是新羅王李錫的王後,今年二十一歲。明明還是個很年輕的年紀,可過早介入朝政使得這個年輕的女孩兒現在看上去,精明得仿佛成了隻得道的千年老妖。
段謹方一進來就打了個噴嚏——是被熏的。
他是個武人,也是個粗人,大半輩子都混在軍營裡,哪裡見着宮門——哪怕隻是個小朝廷,裡頭那些個奢侈華麗的擺設物件、也足以迷了他的眼。更何況如今這新羅小朝廷的“當家”還是個娘們兒,一進宮殿,迎面撲來一股子靡爛的香粉味,差點兒沒把他原地送走。
“他媽……”
“的”字還沒出口,話就被憋了回去。眼前的高麗女人美得像隻成了精的狐狸,讓他那因常年在外接觸不到婆娘的“小督軍”立時站了起來,興奮不已。
對女人的鄙夷以及對新羅的鄙夷,幾乎是跟着欲*望一起勃發出來的。幾千年來宗主國對藩屬國在政治上的絕對優勢,給了他這個“天*朝使者”以淩駕于眼前這個妖媚王後的絕對心理優勢。于是段謹方索性解下佩刀交給衛兵,一邊松了松腰帶,大步踱到距離金昭榮十步以内,謾聲道:“金王後,這就是你們高麗人的待客之道嗎?”
他雖未明說,但金昭榮何許人也,自然知道他所指為何。施施然從榻上起身,她身形雖婀娜、容貌雖妩媚,氣質卻甚是清冽,仿若一隻獨飲寒江的白鹭,瑰麗與清冷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于她身上竟是出乎意料的和諧。
“段将軍是想問本宮,為什麼我國王上沒有親自迎接貴使,對麼?”
金昭榮開口,聲若清泉,卻是地地道道的漢話,一點兒異族口音都沒有。段謹方還沒來得及驚訝,她便自問自答道:“還是說,将軍覺得,本宮不配與将軍談論國之大事呢?”
“你一個女人家,不在後宮好好相夫教子,卻來這裡抛頭露面妄圖跟爺們兒談國事。成何體統!”
段謹方不屑嗤笑一聲,大大剌剌地在她對面擺好的椅子上坐下,兩手拍了拍扶手,心底感慨了一番新羅小朝廷真他媽夠窮奢極欲的:“也罷,本督軍不跟你這婦道人家計較。讓你男人出來。”
“你是說李錫?”金昭榮笑了。她就這麼笑着,一步一步,步履雍容地走下來,一直走到段謹方身前:“好啊,本宮這就叫他出來,見見将軍。”
這句話出口不到半刻鐘,一個身着高麗朝服的青年便在宮人帶領下進了大殿。段謹方扭頭看去,就見來人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個子挺高,臉是高麗人特有的那種扁平,但并不難看,淡眉淡眼的很是書生氣。
“王上,坐在臣妾身邊。”
口口聲聲自稱“臣妾”,然而說話辦事卻是雷厲風行:軟禁國王、驅逐大院君,引東瀛人入朝對抗大院君組織起來的義軍——這個女人,柔膚脆骨之下隐藏着一顆蠢動不安的野心,以及鐵腕無情的雷霆手段。
李錫怯懦地應了聲,乖巧地坐在龍椅上。金昭榮看都不看自己丈夫一眼,又問道:“段将軍,這回可以說正事了?”
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
此前兩國之間數百年間已在控制與被控制、駕馭與臣服這種有些“畸形”的關系中,發展出了一套相當成熟的銜接制度,故而說是議事,卻也沒什麼可議的。一番極其無聊的程式性對話之後,金昭榮讓李錫收下國書,轉頭對段謹方道:“這份國書本宮事後會讓王上簽署用印,還請将軍放心。”
“事後?”段謹方不悅地皺起眉頭:“不該當場簽署麼,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金昭榮笑道:“将軍有所不知。我國雖小,可體統規制卻學着天*朝上國,一分不差,如此重大的國事不交由内閣審議通過,即便王上也不能随便用印。”
她這話是實話,但事情不是這麼辦的。段謹方冷冷道:“怎麼,你們想反悔?”
金昭榮掩唇:“将軍說笑了。十萬大軍兵臨城下,我們小國寡民豈敢用這等下作愚蠢的伎倆,戲弄于您?”
段謹方哼了一聲:“料你們也不敢!”
“是是。”金昭榮順着他的心意,态度愈發恭順:“所以既然如此,将軍難道連半天時間都不能等麼?行百裡路半九十,還望将軍看在國事鄭重不可輕怠的份上,全了鄙國這份起碼的體面吧。”
話說到這麼卑微的份兒上,即便粗耿如段謹方,也不好意思再橫加拒絕了。把自己該辦的辦妥了,段謹方閑得無聊,索性帶兵出去到宮門外頭轉轉:
新羅國号稱“小中原”,自古以來蒙受華夏文化傳統蔭蔽,除文字仍用本土語言之外,建築、衣冠、禮儀、典籍、教化等幾乎與大楚無異。隻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為戰争的原因,本該繁華的首都大街上竟沒有多少人氣兒,寥寥落落,宛如死城。
“媽的,真晦氣!”身邊的副官小聲罵道:“兄弟們連想喝個酒、聽個小曲兒都找不着下腳處,什麼他媽的鬼地方!”
他這一抱怨,其他将官也都跟着頗有微詞。段謹方本人并不是那種縱欲放蕩之輩,但他約束得了自己卻約束不了屬下——在這方面,“護短”這個魔咒再度加之于他頭頂上,成了他治軍明嚴暗松的根源。
大軍千裡迢迢行至此地,之前經過數場惡戰,也是該放松放松了……段謹方一邊撫慰着自己躁動不安的良心,一邊思考着眼前的局面。
太奇怪了,明明進王宮之前還有些人的,這會兒卻沒人了?不對,這不對勁兒。
掃視四周之後,餘光忽然瞥見露在街邊鋪子青磚外的一雙軍靴。雖然隻露出一點點,但他還是立刻意識過來,那雙軍靴是屬于哪支軍隊的了——
東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