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着,他忙不疊地伸出一隻手去。沈夜北居然也很給面子地回握了他的手:“袁主管辛苦了。”
握手禮是典型的西洋禮儀,象征着西方人文主義“平等”思想在社會生活中的延伸。可這位“袁主管”一邊卑微地稱沈夜北為“大人”一邊又行握手禮,而沈夜北居然也默認了此種交際方式,不可不謂怪異。
“哎呀,不敢不敢!”袁主管生就一張讨喜的圓臉,一笑起來就跟彌勒佛似的慈祥:“為您老人家辦事兒哪敢妄稱辛苦呢?”順便小眼睛又滴溜溜地瞄了眼柳餘缺:“這位佳麗是……?”
這位袁主管看上去至少比沈夜北年長七八歲,可叫起“老人家”來卻是毫不含糊。柳餘缺自認已經夠油嘴滑舌的了,可跟這位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相形見绌。
“投資商。”沈夜北簡短直截。他轉而又對柳餘缺道:“這位是造船廠主管,袁勝年。”
“呀,那就是金主喽?”袁勝年笑眯眯地轉臉看向柳餘缺,慈祥中多了股老鸨看見恩客一般的熱情:“敢問佳人貴姓呐?”
柳餘缺:“……”
這人老不正經的德行跟自己有的一拼……不是,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啊!讓他這滿嘴跑火車跑習慣了的“大忽悠”都相形見绌!沈夜北,你個小古闆又是怎麼忍下這等貨色的?
“佐佐木。”他還在心底瘋狂吐槽,沈夜北就替他說了出來:“她聽得懂漢語,但不怎麼會說,主要還是你來說吧。”
得救了!
柳餘缺難得面帶感激地望了身邊之人一眼,卻冷不丁發覺沈夜北的嘴唇好像和臉色一樣,也開始有些蒼白了。
是錯覺嗎?
“得嘞。”袁勝年應了聲,大模大樣地做起了向導,帶着他們轉悠了起來。
柳餘缺對重工業的興趣向來隻停留在表面,所以接下來袁勝年口中那些艱深晦澀的專業術語,他是一句都沒聽懂,也沒聽進去——唯一記住的,就是這厮叭叭叭叭跟機關*槍一樣的嘴。
太能說了。不過,倒也正可見此人專業素養之強、工學造詣之深。
“這艘戰艦是你們造出來的嗎?”好不容易等袁勝年哔哔完,柳餘缺立刻單刀直入地問出了自己剛才就很好奇的問題。他用的是東瀛話,可沒想到袁勝年竟也以東瀛話回道:
“當然——不是了。”他故意拖長調子:“新羅境内沒有西學,老百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如果不是借了西洋人的技術,我們這裡的重工業連想要起步都難呐。”
又擡手指了指身前巨艦:“就這一艘,還是基輔羅斯人淘汰下來的,好供我們這些人觀摩研究。目前這兒的技術隻能造一些小型民用蒸汽艇,不過就算是這樣,也是從零到一的質變性進步啦。”
見柳餘缺一臉狐疑地看過來,袁勝年“噢”了一聲,恍然道:“忘記跟佐佐木小姐自我介紹了——鄙人曾在東瀛、英吉利帝國留過學,學的就是機械制造。承蒙沈大人不棄,鄙人才有機會在此就職。”說完還不忘拍句馬屁:“沈大人可謂鄙人這匹驽馬的伯樂,堪稱再造之恩呐!”
“袁主管畢業于英吉利帝國理工大學,兼修工學與管理學,是管理學博士。”沈夜北輕聲道。柳餘缺這才反應過來,眨了眨眼:“原來如此。”
他們說着話的時候,又有幾名短發利落、西服革履的青年從遠處走了過來。袁勝年選了個恰到好處的時機介紹道:“佐佐木小姐,這些都是我們楚國的工程師,每一位都有留學經曆。目前本廠開發的所有艦艇,都是他們親手設計、和工人們同吃同住造出來的。”
被他介紹的楚國工程師們面色雖有些疲憊,眼圈也黑得厲害,但臉上的笑容卻很真摯,紛紛向他們這邊行揖禮。沈夜北走上前去,主動和每個人都握了握手,輕聲詢問了會兒工程進度後才退回他身邊。此時袁勝年也非常有眼力見地面向沈夜北作了一揖:“大人,您這邊的事情了了,若沒有别的吩咐,卑職們就先行告退啦?”
……
目送這些人遠去的背影,柳餘缺不由感慨:“這造船廠給我的感覺,終于有點子‘百廢俱興’的意思了。對了,剛才袁勝年所說西洋人的技術,又是怎麼回事?”
沈夜北:“字面意思。基輔羅斯帝國重工業水平舉世聞名,我就讓你方才見到的那些留學生從基輔羅斯專家那裡學習造船技術,邊學習邊實操。之前你我所乘之船,就是這座造船廠出産的第一批蒸汽艇。”
柳餘缺略略回憶了一下,才笑着道:“哦,我說怎麼暈船暈得那般厲害……不過你們也真是很厲害了,白手起家能做到這種程度,佩服。”
“不是我,是他們。”沈夜北望向遠處工程師們忙碌的身影,輕聲道:“現在華夏最需要的,就是這些保有愛國熱忱的青年理工人才。像我這種隻讀過四書五經的人,隻能竭盡所能給他們創造良好的工作和科研環境,除此之外百無一用。”
“不要妄自菲薄嘛!就大楚如今這科舉制度的變态難度,能考上舉人就已經比博士還厲害了(注1)。”
柳餘缺打趣道:“要真按錄取比例算的話,剛才那些人是工科博士,那你就是文科裡的政治學博士後!”
聞言,沈夜北蒼白的臉上略微泛起薄紅,最後竟連耳根都跟着一起紅了起來。從前在襄城縣衙當差時,非但同為舉人出身的縣令看不起他,就連同為“賤吏”的捕快衙役都動辄拿他的舉人出身說事,嘲諷不合群的他是“讀書讀傻了”——這種糟糕的處境,直到衆人發現他并不是什麼“軟柿子”、以及他後來冷厲無情的工作作風和出類拔萃的工作業績聞名全縣後,方才有所好轉。
人本就脫胎于獸類,生來畏強淩弱。如果不加以教化,則必與野獸無異。
過了好一會兒,沈夜北才道:“然而科舉之道純屬内卷,于世無益。四書五經讀得越多,人就越蠢。”
柳餘缺瞪圓了眼睛:“内卷這個詞……你又是從哪兒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