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客套了,老朽不在乎這些虛禮。”
梅遠山放下書擡起頭來,淡淡掃視了一番眼前這個短發華服的混血青年,忍俊不禁道:“年輕人,若老朽沒有記錯,你此行進京是要面聖述職的。如何舍本逐末,卻來此處見我這個行将就木之人?”
“督軍大人,”沈夜北謙遜地放輕了聲音:“說來或許有攀附之嫌,但下官必須就此事向您當面緻謝——如果不是您當時向太後進言,下官便絕無可能有幸站在這裡。大人于我,實有再造之恩。”
沈夜北這話說得蹊跷,但梅遠山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當初他确曾勸過隆懿太後将段謹方部調往朝鮮,而在段謹方電詢京都可否免去此人流犯身份之際,他也曾說過一些“好話”。隻不過那些要麼是基于列強的意見,要麼是舉手之勞,談不上“恩情”的程度。
喔,明白了。這位“沈副總督”是“以退為進”,随便找個拉近關系的突破口而已。
于是梅遠山大度地笑了起來:“沈大人,你客氣了。老朽是個行伍出身的粗人,不喜歡打太極,累得慌。此行有何貴幹,還請直言。”
換成别人,此時估計已經開始難堪了。然而沈夜北臉色絲毫不變,甚至直起身來,緩緩道:“下官此行沒有别的目的,隻是想向督軍大人報恩罷了。”
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事,畢恭畢敬地呈了上去。梅遠山定睛一看,卻竟然是一張大洋國聯邦銀行的大額記名支*票(注2),換算成白銀足足有二百萬兩!一旁侍立、被稱作“長生”的男人立刻橫眉立目地厲叱道:“放肆!公然行賄,是要置督軍大人于何地?”
“顧大人誤會了。”
沈夜北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雖冷,語氣卻是謙恭溫和的:“督軍大人清廉之質聞名朝野,下官豈會拿些阿堵物(注3)污了督軍大人的眼?”
“長生”,也就是梅遠山的幕僚——顧從景愣住了:“你知道我是誰?”
沈夜北不發一言,隻是微笑颔首。
梅遠山舉起花鏡仔細看了看支票上“收款人”一欄。那上面卻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大楚遠東國際公司”。他神情稍霁,略略一哂:“這是……”
“聽聞督軍素有‘實業救國’之心,隻是時局所限,您又一直忙于軍務,方才一直未能着手此事。”
沈夜北溫聲道:“下官愚鈍,過去這半年裡卻也招攬了些經營管理人才,是否可供驅策,全憑大人做主——公司如今組織架構尚在草創之中,若督軍大人不棄,董事長之缺當虛位以待。”
梅遠山思忖半晌,才道:“如此,老朽隻能卻之不恭了。”
沈夜北微微一笑,再度拱手作揖:“下官,榮幸之至。”
“也莫再自稱下官了。”梅遠山和藹道:“你我同朝為官,老朽這個東南督軍,品級未必比你高上多少。還是随意一些吧。”
“承蒙督軍大人不棄,晚生實在惶恐。”沈夜北立刻順勢改了自稱,明面上将兩人關系又拉近了一層。梅遠山起身将他扶起,笑呵呵的:“後生啊,你表字是什麼?”
“晚生表字廷鈞。”
“取的可是‘明白朝廷制,丹青教化原(注4)’之‘廷’字,與‘庶物含生意,元和倚大鈞(注5)’之‘鈞’字?”
“是。”
“你這表字卻是有趣的很。前者明朝堂青雲之志,後者卻隐含憂思民生之意。”梅遠山很随意地點評了句,又笑道:“也罷。以後便喚你廷鈞!”
“多謝大人。”
沈夜北不動聲色地後撤小半步,再度施禮:“晚生叨擾大人許久,着實慚愧。然得見大人康健如昔,神采依舊,心中甚為欣然。此行匆忙,望日後還能有更多時機聆聽大人教谕。”
“好說,好說。”梅遠山笑道:“你還有公務在身,老朽也不便多留。去忙吧!”
沈夜北離去之後,顧從景才堪堪回過神來,不解問道:“大人,他白白送您一個價值二百萬兩的新式公司,卻自始至終不提條件……到底意欲何為?”
梅遠山捋了捋垂至胸前的長須,不答反問:“長生,你觀此人何如?”
顧從景不屑道:“沒有半點君子之風,不過虛僞做作、趨炎附勢的小人罷了。這些年裡見得還少麼?”
梅遠山于是又笑了起來:“你們都有西洋血統,你住在海外的時間比國内還長,怎麼比他這土生土長的還要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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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燕服,指日常閑居時穿的衣,便服。
注2:記名支票,是在支票的收款人一欄寫明收款人姓名,如“限付某人”,取款時須由收款人簽章,方可支取。區别于普通的不記名支票,記名支票必須由指定收款人方能支取。
注3:阿堵物,語出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規箴》,乃錢的代稱。
注4:出自宋代劉敞《同貢甫賀錢子飛兄弟》。
注5:出自宋代劉敞《和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