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和長居何地沒有關系。”
顧從景是個典型的急性子,此時也顧不得什麼尊貴有别、長幼有序了,索性直言道:“家父雖然早年便下了南洋,可畢竟出身世家大族,即便後來迎娶外夷……也就是家母,可他對身為儒士的身份自覺也一刻不曾忘懷。至于那位沈副總督,呵!區區一個秀才的私生子,以為自己沾了洋人的血就可以數典忘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連頭發都剪了,心中還有沒有孝道可言!”
梅遠山安靜地審視着他。
在外人看來,沈夜北或許算不上什麼“不肖之徒”,但顧從景這個“混血”洋文案(即外文秘書)卻絕對稱得上是個怪胎——官場上有人甚至諷刺地形容他為“行走的三綱五常”。
然而怪胎自有怪胎的妙處,迂腐到極緻就成了變相的純粹。和絕大多數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楚國官員不同,顧從景是真心實意地以“聖賢之道”規束己身,甯死不越雷池一步,品德上卻是無可指摘。
梅遠山問:“就這些嗎?”
顧從景道:“這些難道還不夠?”
梅遠山放下花鏡,拍着書頁笑了起來:“長生,太表面了!你既然知道他是誰,那你可了解他之前做過什麼?”
顧從景越發難看的臉色昭示着他不想繼續讨論沈夜北這個人了。然而督軍發話,他這個幕僚也不能不勉為其難:“聽過。不就是在新羅搞東瀛變法那一套麼?我一個從朝鮮回來的族親親身經曆過他那所謂的‘維新’,呵!旦夕之間廢除綱常名教,放任外夷宗教遍地開花,動用軍隊強行将百姓驅逐出生活了千百年的土地,讓他們被迫做外夷工廠的奴隸!無視千年來天*朝與朝鮮之間宗主國與屬國的穩定關系,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殖民之實,讓列強得以攻讦我大楚幹涉他國内政……!”
“否則呢,他該怎麼做?”
梅遠山溫和地打斷了他愈發憤怒的發言:“像如今的大楚一樣,蒙上眼睛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改變嗎?”
“督軍大人!”顧從景急道:“您,您怎麼能說這樣的話……現在雍和園那位越來越疑神疑鬼了,朝中人人自危,生怕和維新亂黨扯上關系……您老,千萬慎言!”
“老夫這樣的年紀,還有什麼可怕的。”梅遠山搖了搖頭:“更何況,譚汝霖就是老夫親自下令抓捕的。外頭那些個維新餘黨,都恨不得食老夫之肉、寝老夫之皮。”
“一幫頑固不化的逆賊!”
“可老夫,又何嘗願意做這個惡人啊。”
“大人……”
梅遠山歎息道:“論起維新,他們維新黨人又算什麼?二十幾年前老夫就開始操練大楚第一支現代海軍了。若真這麼考究,老夫就是他們口中的維新餘孽。”
很平淡的一句話,可在顧從景聽來,卻無異于平地驚雷!
梅遠山卻仍在繼續:“然而,這就是大楚啊……西方有上帝神,我們楚國也有自己的神——以前是皇上神,現在是太後神。洋人的神在天國,我們的神卻在人間。在我們這個地方,想做成一件事,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必須先讓‘神’高興、喜悅!否則,就什麼都做不成!”
他複又看向顧從景,意味深長道:“你既知沈夜北都做了什麼,想必也能看出,他所做的一切和從前的維新黨人并無二緻,甚至更勝一籌。可你或許不知道,太後對他在朝鮮做出的政績非常滿意,甚至想讓他回到國内協助老夫主持變法——沈夜北,是個幹實事的人呐。”
“……”顧從景的注意力卻在他前半句話上:“太後……要您主持變法?可她不是剛剛才剿滅了維新亂黨嗎?”
“老佛爺啊,她是個很簡單的人。”
梅遠山笑呵呵的,一邊點燃了煙袋鍋抽了起來。他渾濁的雙眼在煙霧袅袅之中有些迷離:“什麼立場、什麼方式對她而言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讓她高興。誰讓她高興,她就讓誰舒坦;誰若讓她一時不舒坦,她就會讓這個人一輩子都笑不出來。知道為什麼她會誇贊沈夜北了吧?”
顧從景的頭略略低了下去:“正如您所說,他是個幹實事的人。”
“不錯。”梅遠山終于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将煙袋鍋在煙灰缸上磕了磕,他道:“太後對他的欣賞,和當初對老夫的欣賞沒有本質區别。”
顧從景仔細思考了一番這句話,然後沒有什麼緣由地忽然說出一句:
“但他和您并非同道中人。”
梅遠山颔首道:“很好,你也看出來了。”
顧從景得到最崇敬的上司的鼓勵,話也多了起來:“您是道德高尚的賢良,而沈夜北卻是個陰險的投機分子!這樣的人即便确有才幹,可《資治通鑒》有雲,有才無德,德必助其奸!才能越大,就越是個禍害!”
梅遠山反問道:“長生,在你看來,何謂‘有德’?”
“德為五常,仁、義、禮、智、信是也。”顧從景聲音高企些許。
“說得好。能做到此五者之人,可稱聖賢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