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梅遠山一行人踏上進京之路時,沈夜北已經先行一步,踩在京都皇城根兒前的青石磚上了。
任何一個國家的首都都會是該國經濟最發達的地方,京都也不例外。
沈夜北是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這次不同于上次,他可以風光自在地滿京城随便逛逛,順便看看風景放松一下身心。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如果能學會在适當時機适當放松下來,那也就不是他了。
何況他也不是一個能夠沉浸在風景之美的人。多麼美麗的風景、多麼奢華的建築,在他眼裡永遠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背景。
“先生,你是不是在擔心什麼?”與他并排而行、身着洋裝的東方女人柔聲問道。
金雪姬,這位曾經的景福宮女官,跟随他之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行、搖身一變做起了記者。不過記者這份工作卻正适合她:畢竟,在成為景福宮女官之前,她也曾有過英吉利帝國大學新聞傳播學的留學經曆,這次算是回歸本業了。
沈夜北并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他深邃的目光掠過皇城四周——不同于進城時一路上見到的高樓林立,越往城中心走,建築風格反而越偏向遠郊那般古樸。金雪姬順着他視線的方向看去,然後輕笑了一聲:
“這些‘古’建築,應該是最近才建成的。”
“是麼?”沈夜北的觀察力不像她這樣細緻入微,不過她這句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金雪姬悠然道:“妾身在西洋讀書時曾選修過建築學,能看出一座房屋的真實年齡。更何況,先生可能沒有注意到,現在的京都與一年前報紙上的京都确實有了不小的區别。”
沈夜北點了點頭,很無所謂地問了句:“你覺得是什麼原因。”
金雪姬:“如果這是在西洋,也許是某些企業家的突發奇想,又或許是政府基于發展旅遊業、惠及公衆的考慮。可如果是在楚國,那就隻可能是一個原因。”
“太後的意思。”
“是的。”金雪姬颔首笑道:“打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在新聞傳播學上,如果西洋政府象征着控制論模式(注1),那麼東方式朝廷就是傳統線性模式(注2)。您方才所說的‘太後’這個詞,其實還有另一層更深的意思——”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東方式獨**裁者。”
沈夜北也點了點頭。不過他此時注意力并不在東西方文化之辨上,而在眼前這一現象背後的政*治寓意。
太後不是個糊塗的人——一個糊塗的蠢貨,是不可能在楚國這樣一個極度男尊女卑的國家裡,通過政*變上位、垂簾聽政,将皇帝和百官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如果這是她的意思,那麼……
他轉過頭去看向遠郊的方向。人的視力範圍有限,此刻他當然看不到那裡具體的景象,但他依稀記得,越是遠離主城的地方,西式高樓反而更多。
“轟——”
很沉悶的一聲,并不十分響亮,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可街上原本沉默的居民卻忽然躁動起來——顯然,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先生,要去看看嗎?”明明是詢問的語氣,可從這位高麗美女記者口中說出來,卻帶上了她那一貫的輕佻與暧昧,仿若調情一般。然而沈夜北是個不解風情的行動派:
他沒有回答,而是直接跟随人群動向走了過去。漩渦中心是一輛被砸得面目全非的蒸汽飛鸢,站在飛鸢旁的則是一個膀大腰圓、赤着上半身的壯漢,手裡掄着一把堪稱巨大的鐵鎖,正既重且狠地砸向跌坐在地上的男人。
被他狂砸的男人三十來歲的年紀,原本梳得闆闆正正的短發亂成了一團麻,筆挺的西裝也被蹂*躏得不成樣子,身上、臉上到處都是鮮血,卻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可能,連神志都不怎麼清醒了。
看清他臉的那一刻,沈夜北先是一愣:這個人,他似乎在哪裡見過。還是一旁的金雪姬小聲提醒道:“好像是最近在楚國嶄露頭角的作家,周昱山。”
經她這麼一提醒,他才終于想了起來。這位周大作家是江南蘇州人士,父親周魯曾任浙州巡撫,現已緻仕。周昱山本人年少時曾在國内讀過私塾,考取過秀才功名,但十六歲就不顧家人反對遠渡東瀛求學。本是個學醫的,可畢業後不知抽了哪門子風、總之最後竟沒有在醫學一道上繼續走下去,而是辭去本職工作窮遊列國,五年後才落腳大洋國做起了某報社編輯。沒過三年又回了國,在東南沿海一帶的維新黨主辦報社裡做專職社會評論家——
也正是在這漫長的和文字打交道的經曆之中,周昱山以其洞察犀利的觀點、辛辣諷刺的筆風,最終得以在國内處于萌芽期的文學界裡有了一席之地。維新黨人被集中剿殺之後,他曾被逮捕并險些喪命,卻多虧了他那曾經縱橫官場、八面玲珑的老爹,最終在梅遠山那裡抓住了救命稻草,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