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慕在被強迫的情況下,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
他看上去像是個很随遇而安的人,骨子裡卻從不願意虧待自己。雖然從此以後再也無法邁出那扇關得死死的鐵門,但好在鍊子夠長、足夠滿足他大部分生活起居上的需求。
在此基礎上,楚慕毫不見外地提出了數條堪稱離譜的要求。諸如菜要八天一輪、一天換一個菜系,一年之内不能重樣,而且還要全境各大菜系裡最頂級的廚子親手烹饪;床墊材質要換成椰棕的——雖然不貴,可原材料卻必須從熱帶雨林國家進口;山洞内部布景要做成西洋教堂裡“天堂”的模樣,裡面卻沒有盛放聖水及容納唱詩班的餘地,對着耶稣聖象的正中央卻不倫不類地放着一架古筝……
楚慕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看書。他以前其實并不喜歡讀書,縱馬馳騁陰山間、煙雨時節下江南才更符合他的審美和趣味;然而現實條件所限,也隻能退而求其次了。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他開出的書單裡卻沒有一本楚國本土的,全是大洋國或使用大洋國語寫成的小說、雜文、遊記。
“你看得懂洋文?”諾瑪捧着書單問。
楚慕雙手抱着枕在腦後,阖着眼,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睑下方,襯得旁邊那滴淚痣愈發鮮紅如血:“看不懂。或許還需要一本大洋國語詞典。”
跟前面那一大堆離譜的要求相比,這個要求簡直太樸實無華了。于是很快,書單上的所有書籍連同一本詞典就放在了桌案之上。楚慕走到桌前,一隻手放在猶自散發着油墨清香的書本上,目光卻轉向諾瑪:“很晚了,你還不去睡麼?”
“現在是中午。”諾瑪糾正他道。
楚慕一愣,旋即苦笑了聲。他的笑容有些凄涼:“已經不知今夕何夕了。”
諾瑪當然能夠理解他這句話的背後的意思。不過沒關系,反正她除了洗澡和睡覺,每天十二個時辰都恨不得和他黏在一起;即使她不得不離開一會兒,宗門内其他門徒也會替她“站崗”——保證楚慕這隻“金絲雀”絕不會從這座華美的籠子裡逃走。
然而直到現在,除了第一天曾口頭提出解開手铐之外,楚慕再也沒提起關于此事的哪怕一個字,遑論逃跑。
有一天,他似乎突發奇想似地走到古筝前面,坐下的時候鐵鍊委頓于地,仿佛盤踞着的黑蛇。他的手指雖然修長,卻是男性特有的骨節分明,充滿力量。然而就是這麼一雙充滿力量的手,彈奏出來的卻并非金戈鐵馬、戰争殺伐之聲,而是一首諾瑪從未聽過的、歡快而聖潔的曲調。
可惜曲聲雖然動聽,動作間鐵鍊撞擊、摩擦的噪音卻破壞了原本的美感。諾瑪迷迷糊糊地想:為什麼在平時,她從未覺得這些噪音如此令人生厭呢。
“這是什麼?”
“Hallelujah。”
很奇怪的發音,聽起來甚至不像大洋國語。諾瑪學着他的樣子将舌頭打了好幾個彎兒,卻隻能發出僵硬的四個字音:“哈利……路亞?”
“很棒。”楚慕手上動作不停:“這就是它的漢譯名。”
“可你不是不懂大洋國語嗎……”
“Hallelujah并非大洋國語哦。”他沖她微笑了下,終于停下彈奏,耐心地解釋道:“是希伯來語。”
見她仍舊一臉懵懂的模樣,楚慕忍俊不禁:“諾瑪,你……還真是,天真得有些可愛了。”
“誰叫我從來沒離開過……”話說到一半諾瑪就自覺噤了聲。楚慕權當沒聽見,善解人意地轉移話題道:“知道這句希伯來語是什麼意思麼?”
不等她發問,他就直接給出了答案:“哈利路是贊美的意思,亞指的是耶和華。所以,哈利路亞就是贊美耶和華——也就是‘贊美主’。”
諾瑪眨巴着大大的眼睛:“耶和華是誰?主又是什麼?”
楚慕沒有立刻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在這一瞬間,他想到了更好的主意:“這個啊,說來可能話長。你确定要聽嗎?”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往往就是在這樣“無意”之間、一言一語逐漸堆砌出來的。何況楚慕本身也是個講故事的高手,聖經中從創世紀開始到啟示錄結束不知不覺間竟完完整整地講了下來——
而諾瑪,終究也隻是個孩子。
幾乎沒有孩子會不喜歡聽故事的。
因為故事太長,楚慕就将它分布在了約一個月内用以講述。剛開始的時候,諾瑪還隻顧盯着他的臉看,可到了後面她對故事本身的興趣竟已超過了對楚慕的花癡之情。
“耶稣為什麼會被釘在十字架上呢?他明明做了那麼多好事啊。”
“因為當時的羅馬禁止在以色列傳播異教。他做了羅馬帝國統治者禁止的事,觸犯了羅馬的刑律。”
“可是,”諾瑪仍舊不太能理解:“為什麼不能傳播異教呢?信仰不應該是自由的嗎?”
“嗯哼。”楚慕垂下睫毛看着她,一邊刮了刮她的鼻尖——此時,聽得入神的少女已經将身體蜷成小小一團、縮進他的懷裡了。很暧昧的動作,可由于兩人身形的差距,看上去卻反而像是父親在哄女兒:“誰告訴你的,‘書’麼?”
不知道上帝教的存在,卻懂得“信仰自由”。有點意思。
諾瑪此時對他的戒心已經不那麼重了。可她終歸還是謹慎了一次:“不要談論這個好嗎?”
楚慕很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好吧。說回你剛才那個問題——信仰自由。這是西方世界近年來才興起的一種觀念,耶稣那個年代,還沒有這個概念。”
“那,你們中原漢人呢?”
“漢人沒有統一信仰啊。”
“那……你信那個什麼‘上帝教’嗎?”
楚慕笑了笑:“我?我信這世上根本沒有神。”
“你以前是不是去過……西方世界。”諾瑪努力而笨拙地學着他的說話方式。楚慕很痛快地點了點頭:“是啊,沒做太子時去過幾次。都過去了。”
他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可諾瑪卻執着地拽了拽他的胳膊:“能給我講講西方世界的樣子嗎?我想聽。”
講完現實中的故事,諾瑪就會纏着他多講幾遍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裡的故事。楚慕平生最讨厭像念經一樣将一件事反複重複,可她喜歡,他也沒有辦法。
有時她聽完之後什麼都不會說,有時她會張着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口出暴論:“不覺得我們很像故事裡的亞當和夏娃麼。”
像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