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瞬間安靜,靜得兩人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到最後,她實在有些難以忍受了,便索性起身就要離去,卻不防右手忽然被楚慕一把抓住——
“啊……嘶!”
手腕上猛地一痛,諾瑪低下頭去,就見右手多了一道血痕。楚慕似乎也怔了一下,直到看見自己指尖上的鮮血才面露愧色:“對不起……很疼嗎?”
“不,不是很疼。”諾瑪捧着汩汩流血的手腕,心裡更慌了,一時之間竟不知是走是留。
楚慕也沒給她猶豫的機會,起身從箱櫃中找出蒼術(注1)、藥棉和紗布,然後扶她重新坐回榻上。他一邊燃起蒼術、熟練地為她清創、包紮傷口,一邊自責道:“許久沒有修剪指甲了。這幾天本想提上日程的,卻懶了些……沒曾想竟因此傷到了你。”
說這話的時候,他将頭微微低下,眼神專注地看着她受傷的地方。諾瑪愣怔地望着他垂斂着的纖長睫羽,讷讷地問了句沒頭沒尾的問題:
“大哥哥,你不恨諾瑪嗎?”
楚慕的動作頓了一下。過了會兒他才重新開口:“諾瑪,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你的……故事?”諾瑪不解道:“你願意告訴我,你自己的事了?”
“嗯。”楚慕語調極盡溫柔:“你想聽的話,我就全部講給你聽。”
這一夜,諾瑪沒有像從前那樣回到自己的寝居之所。石室空間雖大,卻隻有一張床,因此她也“隻能”和楚慕睡在了同一張床上。
楚慕言出必行,将自己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經曆都告訴了她,最後聽得她都有些困了,索性在黑暗的掩護之下、将自己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他寬闊的胸膛前,伸出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苗疆女子不受儒教約束,喜歡就是喜歡,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情之所至,她主動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輕聲說道:“楚慕,諾瑪喜歡你……我愛你。”
這也是一句咒語,一句隻對楚慕生效的咒語。
可惜燈已經熄了,她看不到楚慕此時的表情。而他,也什麼都沒有回應。
是夜,她與他相擁而眠,卻也隻是相擁而眠——其餘的,什麼都沒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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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慕病了。
最開始,藥廬裡的大夫們都以為他隻是偶染風寒,可随着時間推移,病情竟有了逐漸加重的趨勢,衆大夫都開始束手無策了。
諾瑪雖不懂中原醫術,但因着常年修習蠱術的緣故,多少也知道些共通的原理。于是她試了一下為他診脈,旋即臉色驟變——
“你……中蠱了?”
她蒼白着一張沒有血色的小臉,顫抖着抓住了他青筋虬結的手臂。數日病痛折磨之下,楚慕原本堪稱精壯的身軀清減了不止一份半點,如今躺在榻上的他,竟仿佛一株失去生機的枯木。
這封閉的地方怎麼會有蠱蟲?除非——
諾瑪的目光落在了牆角書架上那隻青銅鼎爐上。這一瞬間,她全都明白了。
“對面相思。”
低頭又看了看手腕上剛剛結疤的傷痕,她忽然鎮定下來,自言自語似的:“是不是為了它?”
楚慕沒有回答。他也沒法子回答她的問題了。
諾瑪蒼白的臉色逐漸轉為慘白。伸出手撫摩着他灰白的病容,食指擦過他左眼角下那顆淚痣,不知何時自己竟已淚盈于睫。
“它本來沒有名字。”她哽咽着,輕輕說道:“是諾瑪自作多情,給它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對面相思。
比單戀、暗戀還要更痛苦的絕望之戀,無過于此。
怎麼能想到呢?即便已将心愛之人困在身邊,卻依舊要受那相思之苦。(注2)
諾瑪取過那隻鼎爐,打開蓋子,裡面果然空無一物。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救,他便非死不可。可若要救他,自己就必須施法将蠱蟲從他體内引出,而這個過程……對于自己這個“血飼之人”,可能是緻命的。
可她已經沒有别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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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楚慕方才醒轉。他第一眼看到的仍是諾瑪的臉——正如三月前,兩人初見之時那般。
諾瑪的臉色比他還要蒼白。無言許久,楚慕才咳了聲:“你又救了我一次。”
“是。”自遇見他以來,這個愛笑的苗人少女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了,人也愈發成熟冷靜:“我又救了你一次。”
緊随其後的一句則是:“可我也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啊。”
她說這句時的語氣很奇怪,不像是在道歉,卻仿佛是在說服自己似的自言自語。楚慕試着運轉了一□□内真氣,确定餘毒已清,同時也确定了另一件事,心中壓了許久的那塊巨石,直到這時才終于得以放下。
是時候了。
耳邊諾瑪的聲音繼續傳來:“楚慕哥哥,你的故事快講完了,是麼。”
楚慕蒼白的面容上仍帶着慣常的笑容:“是的。”
諾瑪又道:“那麼……剩下的故事,還能講多久?”
楚慕不語,而是搖搖晃晃地撐着身子坐起來,又搖搖晃晃地下了榻。他緩緩走到她面前,替她理了理額前淩亂的碎發:“還記得亞當與夏娃的故事麼?”
諾瑪神情凄惶地任他施為,輕聲道:“我曾以為你是亞當,我是夏娃。可後來又發現,其實我才是亞當,而你……才是被蛇所引誘,偷吃禁果的夏娃。”
“諾瑪,你說錯了。”
楚慕上前半步,俯身半跪在她面前,輕輕攬住了她嬌小瘦弱的身子。與此同時,石洞那扇緊閉的鐵門在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之中,轟然倒塌——早就埋伏已久的天機處門徒傾巢而出,沖殺進來!
“我說過,這世上沒有神。”眼前混亂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諾瑪唯一能聽得清楚的,就是他附在她耳邊的、一如既往輕柔好聽的嗓音:“沒有神,也沒有天堂樂園。所以,自然更不會有什麼亞當夏娃。”
楚慕擡起左手,溫柔地撫上她的脖頸。修長的大手對比着纖細的頸項,隻需輕輕用力,就能将後者擰斷。“即使有,我也不可能是夏娃。”
我一直都是那條蛇啊……傻姑娘。
諾瑪感覺自己臉上落下一滴淚來。冰冷的淚水,卻并不屬于自己……她擡頭望向楚慕,卻驚訝地發現,他不知何時竟和自己一樣淚盈于睫,臉上卻仍帶着那标志似的、面具一般的笑容。
他哭泣時的模樣,真美啊。
喀。
諾瑪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她很快就意識到,這是自己的頸骨被扭斷了。然而更加奇怪的是,自己并沒有立刻死去——
她對這個世界最後的感覺,停留在了他将自己逐漸失去生命氣息的身體打橫抱起的那一刻。強而有力的心跳從他胸膛中傳來,與她愈發微弱的心跳交相輝映。
蠱毒剛清,他的身子還不大好。可是他的懷抱,真的好溫暖啊。
而她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也和他的懷抱一樣溫暖。
“晚安,諾瑪……我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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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蒼術燃作熏香,是古時一種消毒措施。
注2:引自作者困倚危樓(筆名)《對面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