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揚州。江南煙雨。
長生堂。
長生堂是一間藥鋪,門臉不大,内設布置卻頗為清幽雅緻。霍秋笙一邊打着算盤,一邊在旁白的簿冊上寫寫畫畫。
霍秋笙喜歡和數字打交道——或者換句話說,比起和人打交道,他甯可沉浸在這文山字海之中,永遠都不出來。然而這并不等于他就是個“書呆子”:
事實上,因着從十四歲就在西洋留學的緣故,霍秋笙早已不習慣國内這些蠅營狗苟、糾纏不清的人際關系。然而怪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讨厭社交的人,表面功夫卻做得并不比旁人更差。
“少掌櫃的,有個二轉子(注1)帶着兩個人到門外了,說要見您。”
“不見。”算盤聲依舊噼裡啪啦。
下人踯躅了會兒,忽然換成了道上的切口(注2):“那人不是來拜山的,看樣子……穿着便裝,但應該是個鷹爪孫,搞不好還是個戴翅子頂羅的。”
官府裡做官之人混血本就少有,江南地區更是十分罕見。算盤聲停了下來,霍秋笙問:
“你剛才說,他身邊還跟着兩個人?”
下人:“是,一個豆兒一個芽兒,那芽兒長得挺俊,可面相冷得很,看着紮手。”
混血官員的随從是一男一女,都很年輕。男的不好惹,女的沒什麼存在感——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自己預想中的那個人。
下人見他若有所思,便小心翼翼地問道:“少掌櫃,要見一見嗎?”
“見吧。”霍秋笙收起賬本,從櫃台後走了出來。下人領命就要離去,卻聽身後傳來少主人平淡的嗓音:“以後改一改嘴上的習慣。‘切口’從我這一代開始,就要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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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後。
沈夜北、秦兵、陳危三人坐在了“長生堂”後身的會客廳裡,對面端坐着的則是東南地區兩大黑(河蟹)道之一的“洪門”現任掌門人,霍秋笙。
這位曾經的太子爺、現在的“大當家”還很年輕,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他生着一張白白淨淨的臉,然而五官平淡得仿佛白開水,身形也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屬于扔進人堆裡就立刻找不出來的那種。
作為此間主人,霍秋笙大方且自然地先開了口,以示對來訪者的尊敬。他那張白開水一般平淡的面容上綻開一絲笑容:“請恕草民冒昧,敢問閣下可是沈副督軍?”
“正是。”
對于他的直截了當、開門見山,沈夜北也不多廢話,幹脆利落地站起身來,向他伸出一隻手去。
霍秋笙注意到,眼前這位容貌堪稱“妖冶”的混血官員穿的是一襲青色長衫,頭發半長不短的,整體看上去竟像是個文人儒士。這樣的形象與他記憶中報紙上短發西裝、氣質淩厲、鋒芒畢露的朝鮮副總督比起來,完全天差地别……
一人千面。有趣。
他也從善如流地伸出手去,和沈夜北重重地握了一下。沈夜北也向他微笑道:“霍先生,幸會。”
“豈敢,沈大人請坐。”霍秋笙語氣謙遜,态度卻不卑不亢,絲毫沒有因為對方身居高位、自己是平民而有半點怯懦和攀附之意。
待二人重新落座、小厮将香茗奉上,談話也終于可以進入正題了。
沈夜北道:“霍先生,我今天貿然到貴府叨擾,實不相瞞,是來交個朋友的。”
此話一出,場面瞬時為之一靜。
半晌,霍秋笙才又笑了笑:“大人,霍某莫不是聽錯了吧?向來隻有江湖草莽巴結官門,卻從未聽說過官門竟要和草莽為伍——”
“不是為伍,而是結友。”
沈夜北微笑着糾正他:“都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沈某履新不久,孑然一身、舉目無親,要想在這全然陌生的地方立足,自然需要朋友。”
霍秋笙靜了一靜,才道:“那麼,大人眼下需要的也不該是朋友,而是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細長的眼中精光一閃:“顯然,霍某可不是什麼好人選——”
他将身子往沈夜北這邊一傾,微微笑着,一字一句:“你,找錯人了。”
氣氛僵住,隐隐已有了結冰的趨勢。陳危本能地扣住袖中千機絲,面色也愈發不善起來。
卻沒想到,沈夜北竟絲毫不以為忤地揚起唇角:“能讓霍先生追随之人,恐怕一千年也生不出來一位。所以沈某才說,不是為伍,而是為友——人以利為伍、以義結友,沈某願與霍先生攜手共進,一同欣賞這個國家未來的風景。”
這話說得暧昧之極,也露骨之極——官匪勾結,所圖者竟已不是區區蠅頭小利,而是……
權力。
真正的、光明正大的權力!
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随之一轉,霍秋笙眼神裡那隐藏着的敵意逐漸淡了下去,戒備卻絲毫不減:“哦?願聞其詳。”
沈夜北道:“霍先生自執掌洪門以來,大刀闊斧厲行改革,幫派上下做派為之一新。雖隻有短短數月時間,如今的洪門卻早已今非昔比、也無法為其他幫派望其項背——世人都說,霍先生這是要橫刀立馬大幹一場、給東南江湖格局來一次大洗牌。沈某卻以為,霍先生除舊革新之舉非為開疆拓土,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也不是?”
霍秋笙并不看他,而是端起茶盞,用杯蓋輕輕拂去熱氣:“醉翁之意不在酒,又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