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九月初,隆懿太後向七國宣戰次日。
現在已經不是八百裡加急的時代了。即便是遠在一千五百千裡之外的消息,也隻需短到無法察覺的數秒之間就得以傳遞。然而就在“開戰口谕”下達的第二天,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就出現了。
雲貴總督,蔡中澤。
沈夜北對他的了解不多,隻知道此人年少時曾遠赴東瀛陸軍士官學校留學,回國後從最底層的士兵做起、靠着軍功一路走到今天這個位子。在朝為官之時,此人從來中規中矩、不越雷池一步,既不阿谀媚上也不結黨營私,可也并非“為民做主”的鐵面清官——
用通俗的話來說,他是一名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撞鐘和尚”。
初次相見,蔡中澤就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這是個身形颀長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模樣說不上有多好看,眉目間卻甚是疏朗。尤其是那雙寒潭一般漆黑的眼睛,深邃淩厲,宛如高山之上俯瞰衆生的鷹鹫。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說起話來卻穩如老狗。照例寒暄一番之後,蔡中澤便直奔主題道:“沈副督軍,我是專程為宣戰一事而來的。聽說副督軍已經準備在東南地區實行‘自保’策略、以應時局巨變——實不相瞞,西南也正有此意。”
短短幾句話裡,就将前因後果、此行真實目的“和盤托出”而絲毫沒有隐晦,蔡中澤的這種直率反倒叫沈夜北有些不适應:“蔡總督何出此言?”
“因為在此事上,我的目的與沈副督軍一緻。”
沈夜北正待品茶的手懸在了壺蓋上。
“我隻說一件事,副督軍就會明白了。”蔡中澤道:“維新四君子之一的譚汝霖譚大人,正是我的授業恩師。”
譚汝霖?沈夜北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男人,心裡正疑惑着他們兩人明明年齡相仿之際,蔡中澤就及時做出了解釋:“雖然我還要虛長幾歲,但于學道之上不論長幼——譚大人确實與我有師徒之誼。眼睜睜看着他被淩遲處死,是我這輩子都繞不過的一道坎。”
“原來如此。”
對于他的坦率“自曝”,沈夜北卻并無多少感慨之意,而是微笑反問道:“這可不是一件能為外人道也的秘辛。為何卻對我說起?”
“我相信沈副督軍你的為人。”蔡中澤神情堅定:“既然要談合作,怎能不坦誠相見?這個秘密藏在我心底很久了,換做任何一個人我都不能透露半分,唯獨你不一樣。”
他忽然惡劣地笑了起來,語氣狡黠:“和副督軍比起來,我這點秘辛又算什麼——能讓你為之舍命的摯友,不正是如今的亂黨之首麼?”
話中内容雖然勁爆,人卻并無敵意。沈夜北索性放下茶盞,鄭重其事起來:“蔡總督,這是在威脅我?”
“威脅?恰恰相反。”
蔡中澤也端正了臉色,如數家珍般說起了毫不相幹的事情:
“以流犯之身成為朝鮮副總督,建成第一支西式新軍,創造‘釜山經濟奇迹’。以上無論哪一項單拎出來,即便天縱奇才不花上三年五載甚至十年以上,根本辦不成。但是你辦成了,并且還是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二十歲的年紀辦成的。朝鮮在你走後,依舊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推行改革;如今官場利益盤根錯節東南,也在你這樣一個毫無背景之人的統禦下平穩運轉,甚至還承擔起了立憲制改革試點的重任——”
他注視着沈夜北,漆黑雙眼亮得可怕,仿佛燃燒于虛空之中的兩盞鬼火:“誰若是妄圖威脅這樣一個人,誰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沒等沈夜北做出反應,蔡中澤就又補充了一句:“沈副總督不必自謙,我說這些也并非為了奉承你。隻是希望副督軍明白,我沒有與你為敵的動機,甚至還有必須與你合作的理由。”
“合作?”
“不錯。”
蔡中澤道:“方才一開始我就說了,既然要談合作,就要坦誠相見。何況,我想與沈副督軍談的并非朝夕之間的合作,而是一種更為長遠的關系。”
言盡于此。
“還是先說眼前之事吧。”
沈夜北問:“蔡總督打算如何與我東南合作?”
蔡中澤道:“聽說沈副督軍近日已與租界各國簽訂秘密協定,承諾東南租界歸各國共同保護,租界外地區歸各省督撫保護,抑制太平道勢力向南擴展,絕不容留、支持太平道匪徒在轄地作亂。西南地區沒有多少租界,卻也不願承受太平道入侵的代價——所以,我想請求以雲貴總督的名義,加入東南與各國之間的協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