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鐵石心腸”如楚慕,此時心中也是狠狠一顫:“……”
“抱歉,吓着殿下了。”
林有昌凄惶地笑了笑,襯在他那張失去了雙眼的臉上,情狀之恐怖隻會令觀者心驚膽寒:“事到如今,殿下還願探視奴才,奴才……真是,三生有幸。”
“不要這麼說。”楚慕穩了穩心神,柔聲道:“小林,謝謝你。”
林有昌掙紮着爬了起來,然後面向他行了叩拜之禮:“殿下千萬不要……折煞奴才。能為殿下做事,成就殿下大業,是奴才這輩子的夙願……”
十五年前的那場“權力更疊”之中,他作為某位罪臣八竿子打不着的遠方親戚,因着靖和帝“斬草除根”式的大-清-洗而淪落為官奴、再由官奴被轉賣到宮中,然後,在年僅六歲的年紀慘遭閹割,從此作為奴才苟活在主子們的生殺予奪以及其他閹人的欺-侮之中。
閹人因為身體殘缺的緣故,大多心理極為扭曲、變态,因而書香門第出身的他因着與周圍人“格格不入”而備受排擠、甚至仇視。有一次他被其中一個太監污蔑偷了某位妃嫔的禦賜之物,被吊在樹上打得皮開肉綻,幾乎要被活活打死——
這時,進京述職的平西王楚慕恰巧路過,并順手将他救了下來。當得知他的真實身份之後,楚慕甚至還貼心地找來一個同樣讀書人出身的内侍,讓那名内侍做了他的“專屬私塾先生”,使得他即便身在内廷也沒有落下筆頭功夫,也使得他走上了一條與其他所有閹人都截然不同的道路。
一個粗通文墨的太監尚且難找,何況是像他這般飽讀詩書之人?很快,林有昌就得到了當時太監總管李德順的賞識,幾乎一步登天似的成了李德順的“幹兒子”,并也由此得以接近隆懿太後、以及她所代表的的帝國權力核心。
——而在這之前,他就已經是平西王的“人”了。
“奴才曾發過毒誓,此生此世,唯殿下一人……馬首是瞻。否則,願受雷亟,永不超生。”
回憶起過往和楚慕有限的幾次見面之際、楚慕對他親切關懷的态度,林有昌年輕卻灰敗的面容上泛起一絲笑意:“自家變以來……奴才就已經,不能算是個人了。隻有殿下,仍然把奴才……當人看……”
“殿下,您是奴才這輩子……所認定的,唯一的主人。”
毒殺隆懿太後之時,作為“試毒之人”他也逃不了中毒的命運。毒性發作很慢,劑量也很低,低到銀針試不出、太醫院的醫官們也察覺不出來的程度;然而水滴石穿,長達兩年的持續用毒之下,原本溫和無害的毒藥就成了要人性命的死神。
兩年。這是楚慕實施謀劃最後一步的截止期限,也是他林有昌與隆懿太後“同歸于盡”的終焉之日。
他其實,并不恨隆懿太後:畢竟“家變”之時他年紀還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能理解、也記不清了。何況隆懿太後本身并不是導緻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她甚至在靖和帝大行之後,主動為當年冤死的大臣們主持平反。
但既然這是殿下的願望,他就會不折不扣、不計代價地去完成!
“好孩子。好孩子……”
楚慕溫柔地垂下眼簾,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眼前這個青年剛滿二十歲,而他已經三十九歲了,兩人說是父輩與子輩也完全不會違和。為了安慰這位為了他的事業而将自己一生獻祭了的青年,楚慕面不改色地誇大其辭道:
“是你成就了本王大業。你的恩義,本王永世不會忘懷。”
林有昌艱難地喘息了一會兒,才語帶笑意道:“奴才,奴才怎敢居功……殿下,奴才……可否求您恩典,讓我速死……”
藥毒發作外加酷刑帶來的劇烈疼痛,讓今時今刻的他,早已是痛不欲生了。與其受盡折辱後最終死在隆懿太後手中,能讓殿下親手終結自己這條賤命,顯然是更好的選擇。
“好。”楚慕平靜颔首,很痛快地答應了他的這個請求:“小林,你還有什麼願望盡管開口,本王定傾力而為。”
林有昌虛弱地笑了笑,道:“殿下,我,我懷裡還有……一封遺書。您……交給朝廷……讓那幫老東西都知道,我是……複仇,畏罪自殺……”
“不要再想這些了。”
楚慕難得動容,冰封十數年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撬開一條裂縫似的,聲音也随之正經了起來:“說出你自己的願望,告訴本王,你還有什麼遺憾可以彌補。”
“沒……沒了……”
骨瘦嶙峋的手臂擡起,卻沒有回應他伸出的手,而是緩緩伸向天花闆的方向。他用那雙血淋淋、空蕩蕩的眼眶透過囚室灰白色的棚頂,“看”向它上面廣闊無垠的蒼穹,輕聲喚了聲:
“父親,母親……我來了……”
随着一股極為淩厲的真氣自背後而入,沿着七經八絡于悄無聲息之間震碎心脈,青年擡起來的手臂緩緩垂下,頭輕輕歪向一側,停止了呼吸。
直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楚慕都不曾将視線移開。他不是第一次親手結束别人的生命,也并不是第一次親眼見證生命逝去的全過程——對他而言,這樣的經曆雖然談不上愉快,卻能夠在一次又一次的沖擊和刺激之後,讓他的心愈發堅硬如鐵。
……可是為什麼,眼眶卻在發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