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督軍,各府州如此人浮于事,這仗,恐怕是打不赢了。”
“……沈将軍,您,您這何出此言呐……”
馬纏山頭上的冷汗“刷”地就下來了:“這底下的各位地方官員,那也是殚精竭慮、一心為朝廷,為陛下、攝政王分憂……”
“哦?馬督軍如此自信?”
沈夜北忽然哥倆好地歪了歪身子,遷就他身高地附在他耳邊道:“既然這麼願意袒護下屬,那屆時萬一戰事不利丢了國土,就由馬督軍你承擔全部責任,如何?”
“沈将軍!”
馬纏山當即垮下臉來,哀聲連連:“那您說,下官該怎麼做哪?您剛才也都看見了,西北就是這麼一個局勢,再好也好不到哪裡去了,不是底下人願意實話實說就能解決得了的……”
“馬督軍,沈某沒時間與你打機鋒。”
沈夜北直起身子,沉聲道:“勞煩督軍與各知府、知州溝通好,三日之内,請他們呈上一份詳實準确的情況彙報,不得有誤。”
“這……”
“有什麼問題麼?”
“……唉!”馬纏山重重哀歎一聲,聽天由命道:“也罷,下官就舍命陪君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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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督軍府出來之時,沈夜北便卸下戎裝,換回了一身青灰色的便裝。等候多時的秦兵忙跟上來,盡心竭力地做一個标準的小跟班:“公子,剛才……”
“有話直說。”
好吧。秦兵隻得快言快語:“剛才您這一套‘先禮後兵’的路數,跟之前在東南督軍府裡對付那倆部堂時,不能說毫無關聯,簡直是一模一樣啊。”
見沈夜北向她斜眼看來,秦兵當即求生欲十足地沖他一挑大拇指,心虛地溜須拍馬道:“簡潔,高效,省時省力——不愧是您,佩服,佩服!”
“人心難測,在此道上浪費時間無益。好用的套路多用一用,又有何不妥。”
“可是,”秦兵不無擔憂:“西北局面不同于東南,您畢竟是‘外來者’……若是把馬纏山得罪狠了,後續公子所受掣肘恐怕會更多更雜。”
此時二人已經來到了督軍府前的大街上。秦兵一邊跟在沈夜北身後,一邊打量着街上的風景。
老實說,西北地區确實不如東南——莫說東南,甚至連中原都比不了,即便是督軍府所在的主城裡,也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黃沙漫眼。街市之上人煙稀疏,偶爾見到的行人也都是圍着布巾的男人,一眼望去居然一個女人都沒見着!
耳邊聽見沈夜北道:“好,那我就詳細解釋給你聽。”
“——在我眼中,上級分五種。第一種是白簡那樣沒有野心也沒有主見之人,同時又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因其朋黨蠱惑而起自立之心。這種人無需多做防範,可以收于麾下,也可以結友利用。”
“第二種是金明遠、林嘯武等有點野心,但沒有太多主見之人,自知之明有一些,但并不多。這種人做事隻圖小利,隻要你拿捏住他的軟肋,同時給他一點看得見的好處,短時間内便能予以收買。其實包括今日的馬纏山還有底下那群混日子的渣滓,官場之上這種人是絕大多數。他們很難再有所進益,格局所限,能做到一省之長便已是極限了,不足為懼。”
“第三種是梅遠山這樣的半理想半現實主義者,他們的野心并不為私利,而為公事,所以隻要和他們擁有同樣的政治理想,再向他們證明自己的實幹能力,就能得到此類人的賞識。這一類人,也可以結盟,但很難利用,而且也沒有必要利用——基于同一理想,他們會自覺襄助。”
“第四種是隆懿、蕭衍、沈慶之流——當然,若論此類極品,隆懿遠勝于蕭衍,蕭衍又遠勝于沈慶。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權力欲望所催生出的‘怪物’,極度自私自利卻又善于鑽營站隊,比第二種人更能适應如今朝廷的政治生态,于官場一道能走得更遠,也因此危害更大。這一類人是純粹的‘惡’,不能結盟,不能為友,隻能利用,而且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必須斬除。”
“第五種,就是段謹方這樣的人。此類人不像官場中人,反而像是族長。在他們眼中,所有的屬下都是受到他庇護、同時也必須服從他管制的‘小輩’,無論誰出于何種原因纓其鋒芒,則必遭受其近乎瘋狂的整治。這種人,很難評判其是善是惡,但有一點是可以确定的——”
沈夜北語氣平淡地做了結語:“他所要的,是絕對不容置疑的權威。隻要他在,就不會允許任何人越過他這位‘家長’去做任何事情,哪怕這件事是正确、有利的,也不可以。這種人不能結盟,無法利用,如果遠離不了,就隻能用一種辦法來解決了——”
“殺。”
秦兵安靜地聽他說完,才輕輕道:“其實,我當初曾以為公子殺段謹方,也有給秦放複仇的意思。”
此話剛一出口,她就後悔了。果然,這回沈夜北沉默了許久才道:“那件事……我最不能原諒的人不是段謹方,是我自己。”
頓了頓,他又道:“我保護不了他,卻還是抱着僥幸心理讓他上了戰場。答應别人的事情卻做不到,這種滋味,從前在柳漢韬那裡已經嘗夠了,可最終意識到自己如此無能,卻要以秦放之死作為代價……”
說到後面,聲音也越來越低。秦兵上前幾步,試圖觀察他此時此刻的神情——
她什麼都沒有看到。沈夜北的表情一如往常,聲音中既無哽咽之意,神情也沒有悲傷之色。然而秦兵卻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之前揚州遭遇刺殺那次,沈夜北對她那反常的歇斯底裡——
“今日若不是你運氣好、碰上的是林賽那個滿腦子肌肉的傻子,此時此刻,你的屍體早就像你袖子裡的機簧一樣,碎得拼都拼不起來了!”
原來如此。
他……一直都深陷于自責、自厭之中,始終沒能走出來啊。
“閑聊”進行到這裡,似乎走進了某種死胡同,再也繼續不下去了。好在老天開眼,一位老熟人仿佛從天而降似的,站在距離兩人不足十米之外的地方沖他們招手:
“沈先生,小秦姑娘!你們總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