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羊效應。
有了會長“起頭”,其他人就知道該捐多少才能“全身而退”了。可十萬兩白銀實在太多,在場商人沒有幾個能“無痛”出得起的,于是大家都有志一同地選擇了五到八萬之間的數字——
江南商賈大多聰慧有遠見,但這并不等于所有人都聰明到認得清沈夜北兇狠殘忍的本質。于是在給出江南商界半個月的“募資期限”後、下屬們将所有有頭有臉商人獻金的“禮單”呈到沈夜北面前時,結果并沒有達到“預期”:
統共三百餘名大商人裡,至少有一百來人的獻金少得像是打發叫花子。
“張同偉,紋銀三十兩;袁化,紋銀五十兩……”臨時充當“秘書”的秦兵一邊念,一邊忍不住笑出聲來。沈夜北見她臉上難得浮現笑容,心情竟也随之好了起來,繼而明知故問:“怎麼了?”
“不愧是商人,真是要錢不要命呐。”秦兵放下禮單,沖他莞爾一笑:“公子打算給他們一點小小的‘朝廷震撼’嗎?”
沈夜北微微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沒過多久,“一點小小的朝廷震撼”就挾着雷霆萬鈞之勢,從天而降了。當初拿幾十兩、幾百兩銀子糊弄鬼的江南商人們,很快就見識到了鐵拳的厲害。
巨商袁化是在去港口的路上被官兵攔截下來的。這位老奸巨猾的商賈知道自己捐資過少等同于羞*辱朝廷,便連夜卷鋪蓋準備舉家跑路潤海外,可他萬萬沒想到,朝廷竟然連他這一步都算到了!
一個時辰後,袁化和他的十個小妾、三十八個孩子一起被押到了總督府衙門裡,聽候發落。沈夜北沒有在他們身上浪費任何時間,直接讓總督充當“傳聲筒”,宣讀了他們二十幾年來偷漏稅賦、侵占軍田、勾結洋人賣國求榮等罪行,然後連司法程序都懶得走就将其全家就地正法、家産盡數抄沒,充公入庫。
殺雞儆猴這一招,屢試不爽啊。
整個過程中,沈夜北雖然根本沒有出面,但即便是不懂楚國國情的洋人們都看出來了:這位“臨危受命”的帝國内閣總理大臣,并不是他們心目中具有法治精神的“現代政治家”,反而更像是一位典型的封建官僚和陰謀家、野心家。
畢竟,在一衆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看來,不經審判即因一人之罪屠戮全族,這絕對算得上是楚國這個古老國家裡最最無法讓人理解的“野蠻行徑”,沒有之一。
但此時此刻的沈夜北,并不在乎洋人們背地裡的指指點點。袁化及其親族血流成河的照片迅速被各大媒體傳播至全國,一時之間舉國震驚。楚國社會各階層迅速從這一事件窺見了沈夜北的鐵血手腕——
沈閣臣,是個陰狠冷酷、隻做不說的狠人。
抛開所謂法律程序不談,袁化該死嗎?袁家在江浙一帶世代為商,也世代與官府勾結、在曆任地方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大肆兼并農戶土地、壟斷市場,發展到袁化這一代俨然已成了當地最大的地主豪強;這樣的人、這樣的家族若繼續壯大下去,當地的平民百姓日子隻會越發難熬。
然而以上這些算得上令他們暴斃的理由嗎?顯然不是。
意識到真正原因所在的商界衆人,噤若寒蟬的同時也暫時收斂了流亡海外順便把外彙全部帶出去的念頭,老老實實地向朝廷“捐資”聊以買個平安……
四十幾條人命和名聲的些微敗壞換來五十萬兩黃金應急資金,這筆“生意”嚴格來說,确實不虧。
從始至終,秦兵作為此次漩渦“當事人”身邊最親近之人,卻并未當局者迷。對于這一事件的整個過程她看在眼裡,心中分析出了至少三種可能,但卻礙于面子沒有真的去向當事人本人刨根問底。
反正事實總有一天會告訴她,哪一項猜想才是正确的。不是嗎?
好消息是,在她等待“答案”的過程中,沈夜北的槍傷似乎又恢複了許多。剛能離開輪椅他就“迫不及待”地起身去總督府後花園裡散步,秦兵便隻得舍命陪君子,安靜地跟在他後面。
她離開的這兩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從來沒主動講給她過。但肉眼可見的變化已經再明顯不過:金雪姬不在了,估計是回了朝鮮;朱五七不在了,估計是跟着金雪姬一起走的;陳危也不在了,大概率是天機處被沈夜北“變相搗毀”後他大仇得報,便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
沈夜北的朋友很少,過命的朋友更是鳳毛麟角。反觀柳餘缺,這些年來朋友卻是越來越多,真是令人感慨良多。
秦兵這樣天南海北地想着,目光落在面前不遠處男人的背影上。
平心而論,沈夜北雖然高高挑挑,但卻絕不是什麼“壯男”。甚至和外界對他的“刻闆印象”完全相反,真實的沈夜北雖是個典型的細腰乍背模特身材,可常年的傷病卻令他身形單薄到了駭人的程度,乍看上去,直如紙片人一般……
沈夜北走得很快,快到了超出他目前體力所能承受範圍的地步。秦兵怔了怔神,忽然喚了聲:“公子,等等我。”
腳步微微一頓,沈夜北身形止住,回頭看她。他的臉色仍很蒼白,神色也是一如既往的疲憊,可不知為何嘴角卻微微勾了起來:“這就累了?”
“不是。”秦兵并未聽出他話中的調笑之意,而是一本正經道:“公子您傷勢還未痊愈,如此疾行着實有礙恢複。”
“……”她這般嚴肅,沈夜北本就不怎麼活潑的性子立時就蔫兒了。尴尬地輕咳一聲,他回過頭去不再看秦兵,隻不過腳步倒是放慢了些:“你知道原因。”
“嗯。”
秦兵微笑着點點頭,緊走兩步重新跟了上去:“我知道。可是公子,凡事欲速則不達。”
沈夜北歎息一聲。他在秦兵看不見的角度裡悶氣地閉了閉眼,眉頭微皺,再度睜眼時語氣陡然不耐煩了起來:
“秦兵,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說話麼?”
秦兵愣住。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因此明明聽得清清楚楚卻還是忍不住反問了句:“啊?”
見她如此尴尬,沈夜北咳了聲掩去難堪,複又正色。這次他竟破天荒地說了較長的一段話。
“你我相識已有七年。七年時間莫說是人,就算是養隻小貓小狗,也該有些感情羁絆了。”
沈夜北頓了下,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側過頭看着她:“我可以理解你身為未來人,試圖在這段曆史裡保持客觀。可再怎麼客觀中立,也不該是你這般……”
他踯躅許久,都沒“這般”出什麼下文來,顯然正糾結着要不要直言相告。秦兵何等冰雪聰明,當即聽出了他的畫外音:“也不該是我這般,如同機器?”
“……是。”沈夜北長歎,吐出一個字來。
“所以公子,你——”
“我不喜歡你這樣稱呼我。”
壓在心底許久的話終于一吐為快,沈夜北隻覺撥雲見日般心情舒暢。于是他心情舒暢無比地飛快道了個歉:“抱歉,無意冒犯。”
“……噗哈哈哈哈!”
孰料秦兵竟倏然放聲大笑起來。她邊笑邊道:“那,以後我叫你夜北好不好?”
對于她這反應,沈夜北一時有些發懵:“……嗯?”
“廷鈞二字雖然好聽,可它們不适合你的氣質。”她歪着頭看他,莞爾:“在我心裡,你就好像夜空中那顆北辰紫微一般,孤傲清冷,卻也光芒璀璨——所以‘夜北’這兩個字,才是最配你的。”
這都什麼跟什麼……
沈夜北也不由莞爾,點了點頭:“好吧,隻要别再叫我‘公子’就好。以前那種說話方式,真的太累人了。”
原本拘謹疏離的氣氛,原本似有似無的那層隔閡,在這短短數句之間竟盡數化為齑粉。秦兵得寸進尺地笑嘻嘻,仿佛瞬間柳餘缺附體一般:“夜北!”
“……嗯。”
“你害羞啦?”秦兵沒大沒小地試圖去碰他微微泛紅的側臉,卻被後者迅速躲開:“别鬧。”
進而又輕聲反問:“秦姑娘,現在的你……?”
“現在的我,才是願意把你當做自己人的那個我。”
秦兵收回手去,溫柔地笑着:“害怕了,還是不喜歡?”
沈夜北搖了搖頭,灰綠色的眸子從濃長的睫毛下俯視着她,眼神卻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似水。秦兵自問這些年來早已對他的容貌有免疫力了,可乍一被這雙秋水含情桃花眼如此注視……
這特麼誰能遭得住啊!(悲)
慌亂之中,她也忘了自己前一秒還在妄圖“調戲”對方,下意識連連後退幾步,然後又在他并無惡意的笑聲中被迫停下,也跟着讪笑:“……夜北。”
“嗯?”
沈夜北此刻的心情簡直好極了。他也不清楚為何自己會像個無知少年一樣以捉弄秦兵為樂,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惡作劇的沖動。于是世人眼中“蛇蠍美人”一般的沈閣臣,居然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臂,聲音輕和:
“秦兵,我很喜歡真實的你。”
我很喜歡真實的你。
秦兵心中慨歎,旋即斂去羞澀,正色道:“可是夜北,真實的我其實也與你從前所見并無本質區别。如果一定要找出什麼區别來,那麼隻能是……有僞裝的宏大叙事愛好者,和失去僞裝的宏大叙事愛好者。”
如果不是因為愛好宏大叙事,她當初就不會寫出那本小說,這世上或許也就不會有沈夜北這個人了。
“不,你不是。”
聽見他斬釘截鐵的論斷,秦兵微微一怔。沈夜北很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神色堅定:
“如果這是你的自嘲,我不會置喙。但是秦兵,我知道你不是那些高高在上、虛談妄言的宏大叙事愛好者。
——真正愛好宏大叙事之人,譬如商鞅、韓非、馬基雅維利之流,必會為專*制du*裁立言、視蒼生如刍狗。能看得見并且憐憫普通人疾苦的,絕非其類。”
秦兵啞然。
“你說過,自由、平等、公正、法治這些美好的價值理念,許多‘未來人’曾無緣得見。”
沈夜北神情溫和,甚至有些令人如沐春風了:“如你所願。我會盡我所能讓你看到——我們這個種族,也有過上西洋公民那般有自由、有尊嚴生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