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憲警部監獄裡,沈夜北與張弘正到底說了些什麼,無人知曉。
“西元一九一零年四月四日,大洋通訊社電:大楚帝國立憲籌備會會長張弘正,于昨日特赦出獄。此前半月之間廣府、松江及江南各咨議局議員曾公開宣稱若中央朝廷拒絕釋放張弘正會長,他們将采取進一步抗議行動……”
高波開着收音機,人卻躺在藤椅上閉目養神。
他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了。十八歲那年他曾謀劃刺殺時任東南督軍的梅遠山,卻出師未捷人先落網、在府衙大牢裡生生蹲了一年多的号子,險些腦袋就要扔在菜市口了。可沒想到梅遠山卻是個沽名釣譽的主兒,愣是悄無聲息地把他給放了!
——從那時起到現在,整整十五年過去了。這十五年來,他養成了兩個好習慣,一個是聽新聞,還有一個就是看書。
在他背後的書架上,整整齊齊擺着自基輔羅斯傳進來的各種政治經濟、哲學著作。然而書架最上面那層,卻整整齊齊地碼着一堆古籍:
韓非子。
商君書。
孫子兵法。
史記。
三國志。
資治通鑒。
……
“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
“民貧則力富,力富則淫,淫則有虱。”
“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注1)
高歡輕聲吟誦着《商君書》這段“精華”,随手翻了翻複興黨/内務部傳來的情報,臉上泛起一絲冰冷的笑容。
高歡是個容貌十分英俊的人。那次失敗的刺殺雖然讓他遭受了一年多的牢獄之災,但也讓他得以在另一層面獲得了“殊榮”——
“美男子刺客”、“楚末四大美男子之一”。當然,這是後來楚國滅亡之後的事了。
随手把《商君書》扔在地上,他走到寫字台前,埋頭疾書起來。妻子畢君拉着女兒的小手來到他身前時,他竟然都沒反應過來,依舊奮筆苦寫。
直到女兒高子文用小手一把扯下他還沒寫好的文稿時,他才反應過來。
“……均分田地,消滅貧富差距。人人有衣穿,有飯吃,老有所養,幼有所教……”
高歡并沒有将文稿搶回來,隻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兒,聽着她用稚聲稚氣的聲音念着自己的大作。畢君蹲下來一邊撫摩着女兒的小臉,一邊滿臉慈愛:“子文,别吵爸爸,爸爸在工作呢。”
“無妨,讓她接觸接觸也好。”
高歡寬宏大量地制止了妻子。他轉頭看向天真可愛的高子文,問了一個超出她這個年紀理解範圍的問題:“你覺得爸爸寫的這段話,好不好?”
高子文眨了眨眼睛:“好!”
高歡繼續循循善誘:“知道這段話的意思嗎?”
高子文毫不猶豫:“知道呀!爸爸是說,大家都能吃好吃的,喝好喝的,玩好玩的,人人平等!”
“噗嗤。”畢君自己先笑出聲來。高歡卻依舊一本正經,捏了捏女兒的小臉:“那,你相不相信爸爸,有朝一日能帶着大家一起實現這個理想?”
高子文立刻點頭:“當然相信啦!”
……
把女兒交給保姆照料後,畢君斂去笑容走到他身邊,溫柔體貼地給他系好頸間的扣子。高歡任她細緻入微地侍奉自己,随手拿過報紙看了眼,謾聲道:“畢君。”
“嗯?”
“對沈夜北這個人,你怎麼看。”
畢君愣了一下,系扣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身為受過新派教育的女性,她并不覺得當着丈夫面前評價其他男性有什麼不妥,隻是……
“歡哥,”半晌,這個看似賢惠無知、實則心思深沉的女子謹慎開口:“你問的是哪方面?”
“都行。”高歡鼓勵道。
畢君仔細想了想,微微一笑:“沈先生是個好人,但……”
她很巧妙地停在了一個該停下來的地方,聊以留白。高歡笑着等她說下去。
“但,他将來會是歡哥你的對手。”
高歡臉上沒有半分驚訝之色。“為什麼?”
“女人的直覺。”畢君上前,輕輕環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吹着氣:“你也是這麼想的,不是嗎?”
“哼。”
高歡起身,很自然地把挂在身上的女人甩開,徑自走到玄關處。